《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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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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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啸风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过,想深一层,他其实也死在自己一手缔造的事业和女人手中。说得不好听,死在一场荒淫而美丽的横祸里。寻常老百姓又怎会拥有此番的曲折?
  因着一场搏斗,丹丹也如一瓶泄气的可口可乐了,空余绿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静止的液体。
  一床都是横乱纷陈,他的口袋,倾跌出他的铺排。她见到了,相当于遗书吧?是洪福长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据,一万元,无论他如何兵败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划好他的身后事了,要不亲自策划,谁出来收作?收据上还有他惟一忠心耿耿的,一度被他打入冷宫的程仕林的德律风,那数字:九三七零二。
  还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张“东北奇女子”的剧照:她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大长辫粗衣裤的时代,她的黛绿年华,随着渐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摇身变成紫禁城中一个谋朝篡位的奸妃。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锥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缘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却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旁,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
  柳叶儿遮满了天。
  ……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恩……”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又凄迷的“窑调”。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盹,睁开惺忪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的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稀里呼噜,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
  ……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生死桥 '捌'(1)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布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哦,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墨染发油卖广告——用了双妹墨,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伧,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呐。”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做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蝌蚪,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姓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绒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绫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惟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的吧?一烂了就不好了,没辙。”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啧啧啧,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吆喝:“吱——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个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耍,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儿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么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强多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了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惊,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蝙蝠蹁跹,或如蜻蜓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地就扬声:“你不怕日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眯缝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日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场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炮,不过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地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地老天荒。
  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薰鸡、肉丸子等,一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地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地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娉婷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采,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迸发最后的光 
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小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篾、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做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根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枪、剑、戟,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从来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盘弄抛接过,总推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高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春晓”。
  冬天快要过去了。怀玉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黄凄艳的时分,由落日伴同践约。他熟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搂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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