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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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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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然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消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消夜干吗?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消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夹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消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段娉婷。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消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消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地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舵,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的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的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想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个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地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和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地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有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先生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倍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生死桥 '叁'(4)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曲,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逼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兽,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萝般缠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了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儿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片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瘾。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娼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了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是茶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顶了鸦片瘾。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地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锢”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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