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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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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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倒霉。
  小噘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辫,她用一个发套套住辫子, 于是这根辫子就不是尖尖的马尾巴,而是像一根圆溜溜的大红肠,挂在她的脑袋 后面。我搞不清这根红肠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乐意这样,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 着厂服,不蓝不绿的那种,我注意到厂服上还有一个字母 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 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 T?我反应过来,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后 我想起这个事情就要笑,一个女孩子家,胸口标着个 T,可不是要引起别人的误 会吗?不过,小噘嘴当时的样子,还真的像个 T,七个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她 居然也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相当冷漠,相当不耐烦。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说:“现在给你们读一下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
  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操作。她读到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 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 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过。”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 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 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 置上要是架一挺机枪,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 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个建筑设计 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 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觉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 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 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路小路,钳工班。” 我问她:“你讲什么?”
  小噘嘴不耐烦地说:“分配_T 种你走什么神?你去钳工班报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
  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 你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 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 普高毕业的,成绩义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 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我说:“是,科长。” 小噘嘴说:“我不是科长,胡科长开会去了,让我代办这些工作,读劳动纪
  律。”
  我说:“劳动纪律手册发下来看看就可以了,对吧?” 小噘嘴说:“劳动纪律手册,人事科可以发下来,劳资科就必须读给你们听。
  这是厂里的规定。”我听了这话,搞不清所以然,假装搞懂了,频频点头。我觉 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我,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 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 了。
  后来我问我爸爸,人事科和劳资科有什么区别。我爸爸说,人事科是管干部 的,劳资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个学徒,就得去劳资科报到,而大学生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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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编制,就得去人事科报到。从字面上就能看出来,人事科管的是“人”,劳资
  科管的是“劳”。我爸爸说,干部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可以读懂那些劳动纪律, 工人反之,就得一条条念给他们听。道理简单得很,不应该想不通。
  “这算不算搞歧视?”
  “等你混上干部编制,你就不觉得是歧视了。” 化工厂分为两部分,东边是生产区,全是车间.西边是非生产区,包括科室
  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 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 犯者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烟.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 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 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 j 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 工作台。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 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面换衣服,抽烟,
  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 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 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 目送着这块大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 后来我见到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 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
  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 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 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 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 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 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 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 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傅?”  德卵说:“你师傅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 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
  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 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处漏风的冰窖, 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 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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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钳工班的人就生活在这里。夏天没空凋,只有两个生了锈的电风扇,把
  热风往人头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 地面上,咝的一声,两分钟就干了。对付如此酷热,只有不停地洒水降温。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 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 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学徒工的任务很简单,夏天洒水,冬天捡燃料。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傅,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
  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师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 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 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 一份差使,起初并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 燃料中,废橡胶和煤块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报纸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 破布头碎纸片。我捡破烂的时候,厂里的阿姨会突然叫住我:“来!小学徒!来!,
  '我屁颠颠地跑过去,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把糖塞进自己嘴里,把 糖纸扔进了我的背篓里。我就这么成了个流动的垃圾箱,谁叫我,我就得跑过去。 有一次,一个阿姨在女厕所门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没敢过去,怕她把草纸扔 在我背篓里。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 你再这么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清洁工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样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说的,我好歹也 算是高中毕业的人才,怎么就成了个捡破烂的呢?那几天回到家,我爸爸问起工 作上的事情,我就说,我干得挺好的,正在学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问:“你刚 干了两天就让你学修水泵,不会吧?”我问他:“那我该干什么?”我爸爸说:
  “你应该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泡开水,给师傅擦自行车……” 我心想,爸爸,你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在捡破烂吧?这他妈就是你给我找的工
  作,我要是靠捡破烂能捡进你那个化工职大里去,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关于捡垃圾的种种,我没告诉别人,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在厂区里转悠的时
  候,经常看见同一届的学徒工,拎着六个热水瓶笑嘻嘻地从水房出来,健步如飞 往班组里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见他们,就说:“新来的学徒工呶。”然后她们又看 见了我,冲我喊道:“捡垃圾的小学徒,过来!这儿有废报纸!”
  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垃圾筒里 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我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 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 头阴着脸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 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屁股后面唠 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 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已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你他 妈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后来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 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 捡垃圾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
  我捡了一个礼拜的垃圾。后来,我师傅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 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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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捡垃圾?”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
  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 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 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人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 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 巴,见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 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 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 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运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 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 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
  我师傅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 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 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 来越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 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 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傅 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嗑着瓜子 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 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
  “师傅,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
  “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
  “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 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埘金条的了解 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 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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