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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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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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我研究过一点星相学,我妈是射手座,这就是十足 的傻大妞,而且一辈子都很乐观。因为有了她,我看这个世界犹如喜剧。这是我 命中注定的好运。后来过了些年,我独自去上海谋生,我妈送我到家门口,我还 挺伤感的,我妈说:“你不要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说:
  “当然,也不要让人家占你便宜!”她就用这句话把我打发走了。她养儿子如同 养狗,就怕我身上长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异性。我爱她犹如爱这世上的一切鲜 花和白云。
  尾声:巴比伦 小时候写作文,老师让我描述戴城,我就说它位于上海和南京之间,这里的
  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也有一部分苏北亲戚。上海亲戚可以托他们买缝纫机和呢 子大衣,苏北亲戚带来的则是咸鸭蛋。我这么写作文,老师很不满意,认为我思 路混乱,把戴城描写得很猥琐。
  我的老师说,戴城是一座伟大的城,它建造于伟大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天, 一个国王带着他的宠妃跑到这里来,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宠妃指着远处河汊 纵横的一块平地,对国王说,她要在这里造一座城。后来,国王派遣了许多奴隶, 许多军队,许多天才的设计师,将这座城造了起来。这里有宽阔而宏伟的城楼, 婉约动人的小桥,环绕城市的护城河,以及幽谧古朴的园林。他和宠妃就住在这 城的中心,有时候出城郊游,他们去附近的山上,那里有一口井,宠妃对着井照 见了自己绝代的容颜。她并不知道,后山葬着很多奴隶的尸体。
  在这个城里,国王与宠妃像无数黄金时代的领袖一样享受着权力,看着城楼 下的奴隶欢呼,看着远征的军队凯旋而归。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国王带着军队冲 进城来,把原先的国王杀掉,宠妃被人像春卷一样裹起来,扔到了河里。故事说, 这座城有一种千古的伤感,好像一个人活了一千年只为了追忆他早夭的恋人。
  后来这里造了很多厂,很多运输船穿过河道,运走丝绸、大米、蔬菜和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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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还有我的糖精。那已经是过了两千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我的戴城就是一个
  妃子用她的容颜换来的城市,最后她被杀掉了,城市归于他人,容颜归于流水。 那么诗意的传说,想深了就觉得没意思。
  我二十岁那年,文史馆的人宣布,今年戴城建城两千五百周年,要为之庆祝。 我对于两千五百年没有什么概念,这座城不是罗马,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雅典, 它缺乏所有关于出生的证据,所有当初的宫殿、城楼、桥梁全都没有了,只是留 下来一个传说。这里还保留着一些民国时候的破房子,如果在高处俯瞰,这些房 子平铺在老城区里,一律破旧阴暗摇摇欲坠,耗子和蟑螂横行,家里没有厕所, 动不动就着火。总之,它们虽然没有两千五百年的证据。但看起来还是很像一口 棺材。
  后来真的搞庆祝,还搞了一个旅游节,招徕了很多日本人参观。厂里发给每 人一个纪念章,要我们都别在胸口。这个胸章是铝制的,上面有一圈像地图上的 长城一样的图案,中间是一个女人的侧影,据说她就是那个讨到大红包的宠妃, 她为我们这些后来人出卖自己,连命都赔上了,所以我们要纪念她。
  在我生活过的戴城,人们到这里来旅游,总会带走一种土特产,叫做“枣泥 麻饼”。这种饼甜得要死,很不适合糖尿病人食用,而且它发音古怪,经常会被 读成“操你妈逼”。柜台上的营业员老是跟外地顾客打架,为的就是这个。但它 也不可能改名字了,只能带着操你妈逼回家,以示到此一游。
  我在戴城混迹了好多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它充满了我二十岁时候的证 据,要想推翻它们,除非把这座城铲平了。后来我想,大可不必这么偏激,这些 证据根本无人关心,我又不是那个出卖自己的宠妃,不值得这么干。我的二十岁, 我自己记住就可以了。
  后来我在上海遇到张小尹。我们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个很破的工厂里,那地 方在复旦大学附近,专门搞些摇滚演唱会。这显然是个效益很差的厂.没什么工 人,堆得像小山包一样的铁丝铁屑,在阳光下招摇着它的锈迹。我到这个地方就 想起自己从前的工厂。这一年我快三十岁了,汗流浃背地蹲在人群中,和二十岁 的姑娘小伙一起听摇滚。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在戴城唱唱卡拉  OK,那地方 没有摇滚。我蹲在那里,听摇滚,做着我年轻时代没有去做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回忆我的戴城,我的奇幻的旅程。 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坐上火车去上海谋生,我想起自己曾经去过上海,
  到医学院去找一个人。这些久远的事情被回忆起来,好像迎头撞上一块玻璃。火 车经过某个路段时,我甚至看见了糖精厂那冒着蒸汽的楼顶,很多年以前,我曾 经站在那里,眺望着列车去往上海。
  那天天气晴朗,火车很空,整个车厢里就我和另一个人坐着,那是一个二十 来岁的少年,戴着一副眼镜。他坐在我左前方,靠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后 来,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下眼镜痛哭。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不能去安慰他。 他哭得如此之伤心,泪水汹涌,仿佛把我二十岁那年的伤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 上。
  没有人蜷腿躺在 高高的行李架上 并且没有人想过 在疾行的列车中倒下 农田飞奔,以及树木和云 这一切多像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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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沿途追逐的人
  很年轻时就嬉水而死 这一切,多像悲剧的开始 乘务员穿行在八十公里时速中 悠游自在 激流中的鱼停靠在岸上 赤裸鲜艳
  那些搭乘悲剧的人在凌晨惊醒于噩梦 她们年仅十七
  她们手捧糖果 她们的制服早就歪斜在 黑暗中 衰老可能来得更慢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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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争光
  一题解
  或说,以题目看,不晦涩也不复杂,题解不仅多余,专列一节,更有故弄玄 虚之嫌。其实不然。世事和人事难说者居多,有些看似复杂的,却往往简单,看 似简单的,却偏偏复杂。就我这一篇的题目,晦涩倒不晦涩,但说简单,可就有 些绝对,是简单也有些复杂的。比如“追忆”,不就是要说一个死人的事么?是 的,他已是死去的人,所以用“追忆”,但何以是“部分”呢?或说,没有人有 本事把一个人的经世之事全部写出,这当然也说得通。但我的“部分”,不是因 为没有必要,而是因为缺失太多。比如,他是做官的,他何以当官?如何当官? 尤其是现在,尤其在现在的中国,仅这一面,就可以有许多追忆的好料。但是, 很可惜,我对他的这一面,却偏偏所知极少,只记着他的几句“椅论”和“狗沦”, 还是听别人转述的,可靠性有儿多,我不敢肯定。但既然说到了,加个塞写在下 边,权作存疑——
  “倚论”诞生于他在咸阳做官的时候。据说,一位朋友去他的办公室看他, 做官自然是很忙的,也就自然不免要在办公室接见某个朋友。朋友看他,也不免 看他做官的办公室。做官的办公室自然不免有烟酒,有西洋参,有的自然还有许 多。也有桌子,有抽屉。抽屉里的东西只有他和抽屉知道,朋友即使不免想看, 却不免不好意思要看。但只看见的,已足以让朋友赞叹丁:
  “这多啊……”
  “噢噢。” 也不免有来汇报工作的,进门时一样地弯腰,脸上一样地带着一样的笑,以
  至于要让朋友相信,笑是可以和做砖瓦一样用模子做的。朋友又一次赞叹了:
  “啊啊,真是的,你看……” 这一回他没“噢噢”。他笑了一下。然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发表了他的
  “椅论”。
  “你以为他们是对我啊?”他说。
  “不是的。”他把他刚才还坐着的椅子拉出来。
  “是对着它的。”他说。
  “不会吧?椅子在桌子背后的。”朋友说。 他摇着头,换了另一种笑,说:“谁坐这把椅子,他们就对谁笑。” 又说:“几年前,我也对它笑过。” 又说:“明天换个人来,他们同样那么笑。”
  “噢噢。”朋友似乎听明白了。也许并不明白,因为“噢”完了,并没合上 嘴,依然张着。
  他拍拍朋友的肩膀,给朋友提了几条烟。
  “别这么张嘴,拿去抽吧。只是,”他说,“别羡慕我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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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就到了西安,坐了另一把椅子。以做官论,自然是升了的。
  却偏偏发表了他的“狗论”。当然也是私下发表,对另一个朋友。写成文字 就是:
  “做官不是人事,是狗事。对上,你是狗;对下,你和狗。” 凭他的“两论”,我完全可以猜测,他的做官,一定有过许多纠缠和事故,
  但我不愿我对他的这一篇追忆是小说,不能用猜测和臆想来敷衍。他这一面的纠 缠和事故,在我不知的领域。符驮村的人也不知晓。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未必知晓。 没办法,只能缺失。只能是“部分”。
  这就剩下“符驮村人”了。我所说的复杂正在这里。为了这篇文字,我专门 回过一趟符驮村,也去西安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
  “不是。符驮村不认这个人。”这是符驮人的一种说法。 或者干脆说:“符驮村没这个人。”
  “符驮村人不做符驮人的事,算什么符驮村人!” 他们翻腾出许多事故,以支持他们的“不认”和“没这个人”。可是—— 是不认,还是没有?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不认”就可以是“没有”么? 若以国家可以开除一个人的国籍比照,“不认”也就可以是“没有”。但国家
  有开除一个人国籍的权力,符驮村人有么? 若以国家权力来自人民比照,符驮村人就该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不认,他也
  就不是符驮村人,可以是“没有”。 若以人民不能直接行使权力而必须通过政权来比照的话,符驮村并未举行过
  表决,村委会也没有发表过类似的通告,他们的“不认”和“没有”是不能算数 的。
  何况,还有另一种说法在:
  “敢说不是!他狗日的敢说不是!” 支持这种说法的依据很朴素,也很直白:
  “他狗日的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造出来的!” 这是说,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滋养了他爸他妈,然后才会有他,和狗没有关
  系。拉扯上狗纯属感情用事。
  “他狗日的也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养大的,养了他二十多年!” 这是说他的成长。 他生于符驮村,长于符驮村,二十多年后才离开符驮村,不认是可以不认的,
  但说“没有”,就和提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拉扯上狗一样,也属于感情用事。 还有他妻子:
  “符驮村?符驮村是谁?” 还有他儿子:
  “别提符驮村。别提。” 我不能感情用事。我是以人事档案中的籍贯为准的。
  我一直很讨厌人事档案,也曾经和几个同事在一间地下室里整理过所在单位 的人事档案,这一次的经历使我对人事档案的讨厌升级为厌恶。我厌恶里边的许 多栏目,更厌恶里边的五花八门的材料,比如学习心得,比如审问一样的谈话记 录,可比如的还有许多。但现在,在我要写这篇追忆文字的时候,我以为人事档 案里的“籍贯”还是必需的,而且以为,一个人的籍贯是无法被开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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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人事档案凡有籍贯一栏的,填写的都是奉天县符驮村。
  二一筐好话 符驮村人的感情用事,不能把他推离开符驮村,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用事,
  也不能把他拔离开符驮村,反倒从另一面坐实了他和符驮村的关系。他们之间有 着生与死的纠缠。这不是我的推测,我有过去知道的一些事故作证据,也有后来 搜罗到的许多事故作证据。
  但这样的纠缠,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就明了的。或者说,纠缠是已经纠缠上了, 却彼此并不感到在纠缠。
  比如他的出生。以科学的说法,那当然也是一个奇迹。别的不论,单就那多 少亿个活蹦乱跳的精子,都在冲撞,都在努力,最终穿破卵子的怎么偏是这一个 呢?如果是另一个,就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人了。这么想下去, 是真要让人惊叹,也要让人骇怕的。
  符驮村的人不会这么想,也不以为是什么奇迹。娶婆娘就要同房,就要做那 样的事,要舒坦,也要生娃,天经地义。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件事,分阶段各挑一 句,就是这样的:
  “某某给婆娘弄上了。”
  “肚子腆起来了。”
  “快了。”
  “生了。” 如此而已,和符驮村所有人的出生并不两样。 然后一天天长大。
  看上去,符驮村的人像林子里的树一样,一棵一棵的,有的挨得近一些,有 的离得远一些,但大致都是各长各的,各过各的日子。但大致也要打招呼或不打 招呼,发生碰磕或不发生碰磕。他和来娃就碰磕过。
  八岁的他和来娃提着小镢头去城壕里挖树根,挖着挖着就发生了口角。 来娃说:“你到别处挖去。”
  他说:“别处没树根。”
  “别处去。”
  “不去。” 然后动了手脚。来娃比他壮大,压倒了他,左右连续一阵耳光,让他叫爷。
  “叫爷!” 他不吭声。 又一阵耳光。
  “叫爷叫爷叫爷!”来娃说。 他咬牙坚持着,不叫,也不动。
  也许来娃以为他服输了,也许来娃感到累了,便松开他,提着笼子要走,或 许已经走了,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手里的小镢头,照准来娃的小腿肚砍过 去。
  这是来娃没想到的。来娃没觉得疼,以为挨了踢,回头看他,或许想着再一 次压倒他。
  但血流出来了,也终于感到疼了。来娃捂着流血的小腿肚坐下去,“哇”一 声哭了。
  来娃妈来了,看着来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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