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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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无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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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丁人众实在难于向自己的妻子开口,对农家妇女最残酷的摧残莫过于离
婚了。离婚这个词在农村的利用率还不高,普遍的说法是男人不要她了。“不要”
是什么概念,那是破烂,是最没用的东西。人活一口气,谁能承受得了被男人“不
要了”的沉重打击?

    内心的决断早已下出,可真的从嘴里吐出这句话,丁人众还是觉得难上加难。
那个叫乔素贞的女人,是对丁人众最无私,最忠诚的女人,虽然相貌平平,甚至略
显木讷,可那是丁人众最坚固的基石,最稳定的后方。有了这个家,他满世界地闯
荡,从没有过后顾之忧。

    现在,丁人众能够四平八稳地坐在厂长办公室里了,可他的心绪却无论如何也
稳定不下来。犹豫是男人的大敌,丁人众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下去,他费尽心思
得到的啤酒厂就可能被他弄丢了。用不了十年就是下个世纪了,无虑县的干部们仍
然没有意识到啤酒厂厂长位置的份量,把国家干部这个称谓看得重如泰山,其乐无
穷地热衷逐鹿官场,为当个科局长、乡长之类的小官,在县委书记那里争风吃醋,
他们还不懂得资本的魔力,不知道下个世界最强有力的入场券是资本。啤酒厂是什
么?用不了几年,无虑县的人们就会明白,啤酒厂是无虑县一艘不沉的经济母舰,
把握住啤酒厂就能把握住无虑县未来的命脉。现在,上天把这个绝好的机会送给了
他,他要利用一切条件巩固自己的基础,决不能像尹为群那样,为一时意气而与之
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丁人众拒绝了与何玉莲的约会,他必须回到家中,安顿好自己的后
方。未来的日子长着呢,何必在乎这一朝一夕缠绵。

    丁人众是驾车回村的。当秘书的时候,他就跟陈书记的司机学会了开车。来啤
酒厂任职时,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副队长付生民做为祝贺的礼物,将这辆没收的走
私车送了过来,虽然已经跑了十几万公里,但还不妨碍使用。厂长就得像个厂长的
样,像尹为群似的骑个自行车乱转,不但有损于厂子的形象,也没法提高工作效率。

    村里的街巷很狭窄,正是秋收季节,不时地有大马车拉着山一样的秸杆从田地
里回来。丁人众虽然大亮着车灯,可他的车却很谨慎地停靠在一旁,等待着大马车
慢悠悠地走过去,即使秸杆划破了车漆,他也毫不动弹。在车里,他可以很清楚地
看到是村里谁家的大马车,别人却无法看清车里的他。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回来
了,村里人一向以在城里当工人为自豪,他不希望村里人找他,更不希望村里人了
解到他的底细,光屁股的朋友往往是最危险的敌人。

    老父亲和妻子乔素贞还没有回家,两个不懂事的儿子将家里闹得个底朝天,满
炕扔的都是衣衫。丁人众从不责怪孩子的淘气,最聪明的孩子往往最淘气。自己年
少时也像兄弟姐妹那样听话,肯定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莳弄那几亩地。

    十四岁的大儿子丁自然见到父亲回来,不以为然,继续骑在八岁弟弟的背上。
八岁的儿子看到父亲,却不敢告状,也没有倚仗着父亲奋起反抗,蔫蔫地趴了下去。
丁自然从弟弟身上跳下来,强词夺理地说:“他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我替你管他
呢。”丁人众打心眼里喜欢老大的机智和霸道,可他不能说。老二的性格软弱,长
大后也不会像老大那样敢闯敢干。

    孩子们告诉丁人众,妈和爷上很远的山上采药去了。丁人众知道很远的地方是
哪里了,那就是无虑县所倚靠着的连绵起伏的大山,大山里的某些沟沟岔岔还保留
着一些天然的灌木丛,肯定有他想要的野生的中草药。丁人众在无意间曾说过,现
在的中药都是人工种植的,没有从前的药效了,想弄点儿野生的五味子都这么难。

    父亲和妻子把他的话当成了圣旨,竟然去了百里之外的大山深处。丁人众知道
自己的中医知识是浅薄的,大学本科五年毕业还只是个皮毛呢,何况他仅仅是爱好
而已。中医学博大精深,谁敢说自己精通中医,包治百病?丁人众曾孜孜不倦地读
过许多中医书籍,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做医生,他的医疗知识是限于社会交际,让别
人深刻地体会着他对他们身体的关心。

    夜很深的时候,丁人众才等回了父亲与妻子,他们满身灰尘,一脸的劳顿,衣
服上挂着许多山枣刺,可他们还是把收获的喜悦挂在了脸上。妻子手中的布袋里圆
鼓鼓的,装满了小果实,打开一看,全都是紫色的小豆豆,这些便就是丁人众渴望
得到的野生五味子了。他要将五味子、菟丝子搭配着鹿茸、肉桂等泡在酒里,制成
温补肾阳的药酒。

    儿子难得回家,父亲想要避开,让小两口好好团聚一下。丁人众唤住了老爹,
他不想回避父亲,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干脆当着老爹的面儿把话说透。那怕是老爹
横眉立目怒发冲冠,他也无所畏惧,老爹除了生了他,一辈子也没对儿子负过什么
责任,有什么资格对儿子的选择说三道四。

    乔素贞的手还抚在五味子上面,低声地说着:“明天白天晒一天,晚上再吃一
宿露水,后天再晒一天,出了油,就能入药了。”

    听了这番话,丁人众像吃了五味子,心里翻腾得什么滋味都有。可他必须硬着
头皮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他说:“爹,这次回来,我是和素贞办离婚的。”

    乔素贞呆愣愣地僵在那里,那只手停在五味子上面不会动弹了。

    老爹腾地站起来,骂道:“你还有良心没有,素贞为了给你采药,差一点滚砬
子摔死。”

    乔素贞的脑袋渐渐地走出了空白,她看了眼丁人众,低下头继续弄手中的五味
子,眼泪便噼哩叭啦掉下来,她擦了把泪水,说:“男了进了城,都会变的,我心
里早有准备。”

    丁人众的双手抚在乔素贞的肩头上,眼睛也潮湿了,他说:“你贤慧,耐劳,
本份,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

    老爹骂道:“你放屁,这么好的媳妇你为啥不要?”

    丁人众说:“爹,你听我说。”

    老爹说:“我是你爹,你听我的。”

    丁人众把一种很冷的目光紧逼着老爹,他不说话了,让老爹说下去。老爹一时
不知怎么说了,只是冲儿子吼:“不许离婚。”

    丁人众赌气地说:“我不离婚了,我回来陪你们种地。”

    老爹说:“放着厂长不好好当,回家种啥地?”

    丁人众说:“爹,你儿子没根没蔓,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容易吗。咱们老
丁家祖祖辈辈守着几根垄,每年为几百斤度命粮几十尺遮羞布拚命奔波,到我这儿
总算爬出去了,你想让我和你孙子再爬回垄沟吗?”

    老爹嘟囔着说:“那也不能离婚呀。”

    丁人众说:“你儿子现在做的是大事,没有个靠山,立不稳脚根儿。”

    老爹说:“老丁家祖祖辈辈没有休妻的,你真是让我没脸见人。”

    丁人众说:“爹,人想活得比别人强,就得比别人付出的多,你儿子每往前走
一步,都是血和泪铺的,你无意间说的话,就可能被别人利用去,给我挖个陷阱,
没准就会把你儿子的小命都送进去。”

    老爹说:“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丁人众严肃地说:“爹,以后对我的事儿你必须装聋作哑,家里的事儿一个字
也不许往外提,只要咱家后院不起火,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想让你儿子死,让
你儿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你两个孙子连媳妇都娶不上,那你就闹吧。”

    老爹的头低了下来,显然内心在权衡利弊,儿子的命运要比儿媳重要得多,老
爹蔫蔫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安抚住了父亲,就该安抚妻子了。两个人回到了自己那间屋子,脱了衣服,躺
在炕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谁也没有吱声。

    说实话,乔素贞是丁人众的第一个恩人,没有乔素贞,也许就没有丁人众命运
的起点。乔素贞的父亲是乡兽医站的兽医,通俗点儿说,就是乡间的劁猪匠。那时
候,生产队还没有解体,队里养猪,每家每户也养猪,全乡就一个劁猪匠。乔素贞
的父亲乔兽医就格外吃香,拎着一把羹匙状的劁猪刀,成天给小母猪摘花肠子,给
小公猪挤卵子。乔兽医做这些事情都是在谈笑间完成的,手灵巧地一鼓弄,小猪崽
们惊恐未定,伤口就被缝合上了,将用做消毒的草木灰一抹,就宣告小猪崽没有了
公母,成了贪吃贪睡的肥猪。

    乔兽医是在丁人众的生产队劁猪时,突然发现这个小伙子的。猪崽们在生产队
的院里惊得四散奔跑,别人累得气喘吁吁,就是抓不住猪崽,丁人众不追也不跑,
守株待兔地等待在一个地方。猪崽们见丁人众不像凶煞恶神地追赶它们,放松警惕
地从他身边跑来跑去。丁人众很容易地抄住了猪崽的后腿,送到乔兽医的身边。看
到乔兽医麻利地做完活计,他总能及时地将草木灰涂在猪崽的伤口。乔兽医很欣赏
丁人众的手疾眼快,问他是否跟别的兽医学过,丁人众说瞧过乔兽医这样逮猪崽,
就学会了。乔兽医就说丁人众悟性好,高低收他做徒弟。

    丁人众没有学会劁猪,大家都习惯求乔兽医,丁人众没有多少实习的机会,更
重要的是,丁人众压根儿就没瞧得起劁猪这个行当,故意将不多的几次机会错过。
不过,他倒学会了许多用中草药给猪看病的方法,后来他又将这些方法与给人治病
结合在一起。他听一个很有名的医生说过,人和猪在病理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乔兽医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女儿与丁人众撮合成婚了。后来,乡里缺一个畜牧干
事,畜牧助理是乔兽医的徒弟,乔兽医用尽了一生的智慧,将丁人众送了进去。丁
人众不负岳父的厚望。畜牧干事没干多久,就当上了团委书记。

    乔兽医的声望一直很高,从来没有失过手,最后却因为过于自负,在自己身上
失了手,以至于送掉了性命。乔素贞的亲生母亲早已亡故,后母小父亲十几岁,计
划生育风声紧起来的时候,后母还没有过生育年龄,又不肯做绝育手术,弄得乔兽
医毫无办法。乔兽医向来遵纪守法,妻子不做自己做,可男人做绝育手术是让人耻
笑的事情,没脸抬头见人。他就自己给自己打了麻药,用酒精给自己消毒,拿劁猪
刀剖开了自己的阴囊,将输精管扎住。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际操作上,乔兽医都没
有犯操作上的错误,也许那把刀上的猪细菌太多了,一时没有消毒干净。乔兽医的
伤口感染了,得败血症死了。乔兽医的妻子悔愧交加,无颜见人,远远地改嫁了。

    乔素贞与后母带来的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向来不睦,除了远在黑龙江
的一个哥哥,乔素贞的惟一依靠就是丁人众了。如今,丁人众要与她离婚,悲伤的
程度可想而知了。

    丁人众重重地吐了口气,他说:“和你离婚,我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谁对我
真心实意,谁给我生了两个儿子,谁成天照顾我的老爹,我心里还不清楚吗。我这
个厂长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不把厂长的位置抓牢,说不定哪天我就成为第二个尹
为群。陈书记能从副县长一下子成为县委书记,那是上边有靠山,下边有枝蔓,他
在无虑树大根深。陈书记虽然对我好,可我毕竟不是人家根藤上的血脉。”

    乔素贞紧紧地牵着丁人众的胳膊,她说:“别解释了,我懂你的意思。”

    丁人众搂住了乔素贞,他说:“我知道你会谅解我的,不管我在外边娶了谁,
我真正的家只有这一个,我只能为这一个家不顾一切。”

    乔素贞哭着说:“你放心去吧,只要你活得好,我苦点也没啥,不会扔下老爹
和孩子改嫁的。”

    丁人众说:“以后我不能回来照顾家了,你带好咱们的孩子,让他们朴素些,
尽量让大家感觉出我对这个家没良心,这样,我在外边就更安全了。”

    乔素贞满脸流泪地点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哥哥从黑龙江来信了,
我侄儿大荒没事儿干呢,把他弄过来给你开车行不?”

    丁人众说:“让他过来吧,我正愁身边缺自己人呢,注意保密就行了,就连咱
们的儿子,也不让他们知道。”

    那天的夜晚过得特别的漫长,他们之间好久没有说话,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
心知肚明了。

    丁人众想起了老爹说的那句“差一点滚砬子摔死”,内心涌出了一种伤感,眼
中的泪水滚滚而落,内疚地将头埋在乔素贞的怀里。

    没多久,丁人众和何玉莲便举行了婚礼,婚礼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两
个人坐车回江山小区的家。江山小区居住的起码都是县委委员以上的正科级干部,
基本上都是把柄无虑县命运的人物,否则没有资格入住进来。开车的大荒没有随礼,
大荒仍然像从前那样,一声不吭地开车,仿佛他是机器造成的开车工具。路途中,
何玉莲将兜子往丁人众手里塞,示意着他数兜里的钱。丁人众说:“你收好了吧,
我不看。”何玉莲说:“这是送给咱们俩的。”丁人众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
一分也不要。”何玉莲说:“我有这么自私嘛?”丁人众说:“我不是啤酒厂的厂
长,也不是陈书记的连襟,我仍然是从前那个农家子弟,会有这么多人送贺礼吗?
实际上这礼是送给权力和地位的,和我无关,你自己保存吧。”

    何玉莲一噘嘴,说:“啥时变得这么高尚。”

    车停在了楼口。楼口处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瑟瑟发抖地抱着双肩,有些
困倦地靠在门旁,膝盖旁立着一个小小的花圈。丁人众认出了那个孩子正是自己的
长子。

    孩子看到丁人众下了车,站了起来,他把花圈往丁人众脚下一扔,声音很小却
很坚决地说:“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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