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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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短篇集-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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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表姐,便问:“有无家父消息?”

  玉表姐笑答:“我同他只是姻亲,我是你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我同他少来往。”

  这是事实。

  表姐接着说:“父女到底是父女,拿起电话说两句,一笑泯恩仇。”

  世英与志英缄默。

  “那么,写信吧,寄照片吧。”

  世英低声说:“想想也真是,父亲白手兴家,何等英明,却生了我同志英这样窝囊的女儿,连书都没念好,什么都是半吊子,更不用说是搞事业了。”

  志英默认。

  世英又说:“报馆的工作虽足以糊口,但我还是想进大学读新闻系。”

  志英抬起眼来,十二分讶异,用手肘推了世英一下。

  表姐沉吟一下,“你托福试成绩好吗?”

  “五百五十分,中学联考拿四A三B。”

  表姐一听,眉开眼笑,“唷,你为什么不早说?太谦虚了,小女若拿到这样成绩,立刻要开庆祝大会,还不快去报名?”

  志英瞪大双眼,“学费呢?”

  “当地人念大学,极之便宜,不怕不怕。”

  二人一离开表姐寓所,志英便责问世英:“你打算叫表姐同你缴学费?”

  世英瞪志英一眼,“你还在梦中呢你。”

  “什么意思?”

  “打一年前表姐开出万金支票,我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支持。”

  “谁,姐夫?”

  世英忍不住笑,“用用脑细胞。”

  “嗯,一连串好事连二接三发生在你我身上,这里头,有点学问吧。”

  “你想想,玉表姐怎么会只身担这种干系?请我们吃顿饭、看场戏,送件毛衣这种情是有的,给房子住、介绍你去工作,甚至负担三年学费,就不在份内了。”

  志英沉默下来。

  “表姐当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过来。

  世英取出一张文件的复印本,“我去查过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卖买记录,地址是她们此刻住的公寓,卖价二十八万五千加币,买主是YC陆。

  志英冲口而出:“父亲!”

  “可不就是爸爸,这记录我自一个相熟房屋经纪的电脑得来。”

  志英颓然。

  “原来倚靠的仍是我们所憎恨的父亲。”

  “你恨他吗?我早已改观。”

  “对表姐我们还一直谢进谢出,玉表姐谢我们才真呢,父亲必定厚酬她。”

  “干吗父亲行事要如此转折?”

  “怕我们不接受呀。”

  “他妻子呢,不反对吗?”

  “我不知道,可能已经达成协议,接近两年没见他们,事情也许有很大变化。”

  志英沉默,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索性提出升学要求。”

  “表姐会转告父亲的吧?”

  “自然。”

  “记得当年父亲劝我们到外国升学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

  姐妹俩坚持不走,控诉父亲“调虎离山”,意图并吞她们母亲的财产

  人不吃苦真不会长大。

  “要不要写信给父亲?”

  “且慢,他不想露脸,我们随他。”

  “这也是一种尊重吗?”

  “正是。”

  果然,不出三天,玉表姐的回复来了,“学费没问题,你报了名没有?”

  “下个月面试。”

  “好极了,上课往返乘公路车费时,我这里有一辆二手车,你要是不嫌弃——”

  “表姐,我一于厚着脸皮接受了。”

  表姐至此也不想再隐瞒,语带双关,“世英,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谢谢表姐关心。”

  两姐妹去领取了二手车锁匙。

  志英很怀疑,“明明是新车。”

  “叫你相信是二手便是二手。”

  “是是是。”

  与父亲分手之前,世英带头谈判,要求分父亲一半财产。

  陆氏一口拒绝。

  志英想起来问:“他是怕我们三年就把财产花光吧?”

  世英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打算怎么样?”

  “我对半工读生涯相当满意。”

  “志英,我很佩服你。”

  “世英,我们同父亲,还见不见面呢?”

  “他比我们智慧,他会作出安排。”

  志英知道她仍有芥蒂。

  春季开学之后,陆家姐妹生活水平,同一般富裕的留学生无甚分别。

  可是,那几个月接近贫穷线的生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姐妹俩对于日常开销都十分谨慎,不再做大花筒,对于物质,也不再过份重视,反而添一份潇洒气质。

  从前裙下的异性朋友众多,此刻也无心结交。

  世英戏言:“也许爸现在会对我俩点头赞许。”

  志英低头做功课,一脸正经,端庄五官像煞她们母亲。

  世英很会安排,她把功课成绩交给玉表姐过目,亦即令她转告父亲。

  “如今大有出息,你们母亲最高兴。”

  世英说:“可惜她看不见呢。”

  表姐讶异,“她当然知道,此刻阿姨是天眼通了。”

  志英世英黯然不语。

  “说也巧,你姐夫上个月不是回香港吗,到你父家作客,拍了好些照片回来。”

  说着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抢着看,只见照片内的父亲宛如中年人,神活气朗,他妻子抱着一对孪生儿,亦眉开眼笑,好一个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还生不生。”

  表姐插嘴:“据说想多生两个女儿。”

  世英咋舌。

  “女儿好,我也喜欢女儿,女儿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儿子亲厚。”

  “真的?”

  表姐说漏了嘴,“女儿总会回头,今日的女儿往往比儿子更争气能干。”

  “我俩例外。”

  “你俩才是表表者,叫你们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挂住想念你们,问有男朋友没有。”

  世英说:“功课要紧。”

  “听了这话,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呵,以前忙着穿时装买小跑车满欧洲逛呵。”

  志英看着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许是回家的时候了。”

  世英道,“先给父亲写封信。”

  “我想想……”

  
  









流光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荀慧一直觉得流光对于母亲毫无意义。

  母亲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亲不注意时事,世上一切苦难与她无关,她特别不喜看疮疤,电视新闻一映到战争、天灾、疾病,她就说:“荀慧,给我转台,快!”

  荀意抗议:“妈,这是常识。”

  “咄,我管它呢,看了恶心。”

  “妈,世上的确有这种事在发生。”

  “呵,没临到自己头上就得实习呀,你有没有笨一点?”

  荀慧只得笑。

  那么,许太太到底几岁,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许太太才四十出头。

  她早婚,大学没毕业就成了家,论文由许先生代写,毕业后从来未曾做过一天事,也不觉得是损失,靠娘家丰富的妆奁过活。

  因从不干涉许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许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礼总是特别得体,且不用劳驾许先生,许家就是喜欢这一点。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妇就太过精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来贴娘家,专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买不了一套新西装……

  女因母贵,荀意也得祖父母钟意。

  荀慧十八岁便拥有一辆小轿车,对老人家管接管送,毫无吝啬。

  她所看到的,尽是和颜悦色。

  荀慧当然知道外头有不同的脸色。

  即使在本家,脸色一变,也叫人难以应付。

  荀慧亲眼见表哥宿慧上门求祖父借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绝。

  他才垂头丧气离去,荀慧便听得祖父骂:“瘪三!”

  荀慧马上借故告辞,回到家,即致电三伯家,叫宿慧立刻与她联络。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给他一张现金支票。

  宿慧涨红着脸,静静收下即走。

  许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兴,“做得好,荀慧,钱就是要来这样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时装不要紧。”

  不到三个月宿慧便将本利归还,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说,荀慧知道外头的世界同许家不一样。

  毕业后她在政府机关找了一份轻松的文书工作做。本想步母亲后尘,可是荀慧天性精明聪敏,凡事观察入微,同时,看人看事又有点悲观,因此自觉可能生活大不如母亲那般顺利平和。

  那一个星期六下午,许太太与朋友在搓麻将,荀慧在客厅另一角躺在长沙发上看小说。

  荀慧听到几个太太说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单位正在装修。”

  “你舍得?”

  “子女几时会听我们?”

  “荀慧乖,你福气好。”

  “乖什么,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欢。”

  “人品还不错,不喜欢什么?”

  许太太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说惨不惨,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万美金放银行里,一个月才收千多元息,怎么省都要老命。”

  这番话讲到诸位太太心坎里去,纷纷发表意见。

  荀慧放下小说笑了。

  说母亲生活中没遭遇过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

  荀慧记得开头的时候,母亲天天黎明哭个不已。

  有时逛街逛到一半,她也会掩脸流泪:“荀慧,妈妈已经没有妈妈了。”

  荀慧恻然。

  随即想到,终有一日,母亲也会离她而去,寝食难安。

  荀慧恹恹欲睡,终于挣扎起来,拨电话给王京,叫他来接她。

  这个王京,便是许太太不喜欢的人。

  在门口与王京会合了,荀慧说:“去看电影吧。”

  王京讶异,“你一向不爱看戏。”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戏院去逃避个多小时。”

  王京自无异议。

  时势与以前不一样了,王母不知多喜欢荀慧,只觉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庄,而且家境良好,将来必定是名生力军,一点也不怕荀慧自幼宠坏。

  王母同儿子说:“越是小家越骄纵。”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殷勤。

  合该有事。

  买了票,上到楼座,人影一闪,荀慧看到了她父亲许惠愿。

  荀慧顿时一呆,父亲怎么会有空看电影,他不是在写字楼加班谈生意吗?

  然后荀慧看到他身边的人,那是一个年纪只比她大三两岁的时髦女性,两人态度亲密,一下子就钻进漆黑的戏院,失去踪迹了。

  荀慧发呆。

  王京问:“什么事?”

  荀慧猛地抬起头来,“没什么,我们怎么到戏院来了?谁要看戏?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气,立刻笑,“我开车,兜风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这会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听计从。

  在车里他说:“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寿。”

  荀慧居然还有心情问:“伯母喜欢酒席还是首饰?”

  王京笑,“她呀,什么都喜欢。”

  “那么,我们干脆都替她办好了。”

  一边笑眯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么四周围的人与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风。

  “这样吧,我请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务必请许伯伯许伯母赏面。”王京这样说。

  “你打算请在哪里?”荀慧问:“不如我来,美国会所又大方又舒服,礼物我去办,只说是我们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见过大嫂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几百不松手就是不松手。

  回到家,许太太的牌局已经散了。

  她一个人在吃糖点心,见到女儿,有点讶异,“这么快回来?”

  荀慧不语,静静坐母亲对面。

  “王京呢,二人龃龉了?”

  “没有的事,他哪里敢同我吵,妈,王伯母五十大寿。”

  “那还不容易,你去挑一只本地珠宝店镶的宝石戒指,我去买只名牌手袋,什么都够了吧。”

  “妈好象始终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们年轻人三日两头换朋友,我怕血本无归,无以为继。”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观地看着母亲,她那年纪,正是许多职业女性的流金岁月,母亲容貌并不显老,可是姿势缺乏训练,有点滞钝,一开口,更加落后,这同她不关心时事有关,发型化妆衣着多时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许太太差不多年纪,可是目光炯炯,整个人散发着无穷精力,言语锋利,见解独到,完全是两回事。

  荀慧叹口气。

  “干吗长嗟短叹?”

  “对了,妈,父亲刚才出去,穿什么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点都不错,正是那件上衣,适才在戏院惊鸿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轻的她突然发觉人心另外一面,不禁惊惶失措。

  荀慧面色苍白。

  母亲却误会了,劝道:“不要太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饮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劳多得吗?”

  许太太笑,“啐!你想嫁几次?”

  荀慧笑不出来。

  稍后,许惠愿回来了,他并没有与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会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进行了多久了。

  还有,荀慧又想,母亲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或许她一向知道父亲为人,因无法可施,故一头栽进麻将牌中。

  幸亏无论结果如何,母亲的生活绝不成问题。

  荀慧又蓦然发觉,生活费用是何等重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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