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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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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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顿悟道:“再配以金色,正谐音‘金钱’。难道金钱帮余威仍在?”
李寻欢倦道:“我三年未入江湖,早已孤陋了。那三横与‘乾’卦的关联也不过是我的猜测。”
阿飞正欲转问荆非,却见荆非正把玩着昨日雕刻的寿星像,自言自语道:“大半日了,还不曾见识过李探花的手艺。”
李寻欢沉一口气,笑道:“自娱的玩意,不足挂齿。”
荆非递过寿星像,道:“那就烦请李探花斧正小弟的拙作了。”
李寻欢接过木像,端详一番,道:“自然是好功夫。”
荆非自怀中摸出刻刀,以衣襟拂拭刀刃,道:“可惜我只会使刻刀。不过这手艺当年也救过我一命。”
“哦?”
“小弟潦倒之时,曾靠卖这木像混到不少银两。”
“寿星本就讨喜,再加上荆兄的刀工,生意当然好。”
荆非忽凑近一些,道:“不止如此,据说我雕的寿星像还很灵验呢!”
“是吗?如若是在十几年以前,我也想请上一尊了。”
“现在也不晚。这个木像就算小弟送给李探花了。”
李寻欢一笑:“送给我?不怕坏了你灵验的名声?”
“既然我肯送出,自然不怕。”
李寻欢复低头端详一番那木像,道:“那就谢过了。”
说话间,一片灰白交杂的建筑已随暮色浮出。阿飞知道李园正在其中,因为他已听到身边李寻欢的低咳。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马车轧过积雪未融的石板路,在一大庭院门前停下。
阿飞下车,抬头望去,竟一时愣住了:院门上“兴云庄”的匾额已经撤去,此时挂在上面的匾额大书着“李园”;大门显然是新油漆过的,连那“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门联也被擦得一尘不染。
李寻欢面露诧异,却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门口,扣动门环。
片刻,门角处的小门无声地开了,一张麻脸探了出来。阿飞认得,正是管家林麻子。
那林麻子打量一番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定李寻欢身上,遂急急颤出门来,双膝跪倒李寻欢面前,道:“李大爷,您真的回来了……”话未说完,老泪已挂满双颊。
李寻欢扶起林麻子,似也一时哽咽,只喃喃道:“这庄院……”
林麻子揪着袖口往脸上胡乱擦抹一把,破涕为笑道:“正是三个月前龙……不、林姑娘托人带了张银票,吩咐小人雇人将园子重新打理出来。小人当时就寻思,兴许大爷和姑娘终于要搬回来了,今日果然又见到大爷。”既而随李寻欢目光一抬头,道,“这匾额也是按林姑娘的意思换的。”
阿飞见李寻欢的神色似乎并不知情,心下正在疑惑,忽听荆非又在一旁鸹噪道:“这下好了。只要主人不嫌弃,今晚我等不必再投宿客栈。”
林麻子闻声面露难色,道:“这园子虽收拾出来了,但屋内却还未仔细打扫,被褥杂物也尚不全。今晚只怕还得大爷见谅,在旁边客栈将就一夜,小人这就连夜找人收拾置办。”
李寻欢点点头,道:“也不必过于麻烦。简单收拾几间客房即可。”
林麻子道:“小人明白。冷香小筑是否也……”
李寻欢微微一震,并不答话,只茫然四顾道:“客栈在哪里?”
林麻子道:“庄院后面,就是原先孙驼子那酒馆。但现在可大不相同了,老板也已换作了姓张的。”
不必说李寻欢,即便是阿飞也还对孙驼子的酒馆留有些许印象:简陋的店堂,简陋的饭菜,简陋的客房。转过几个巷弄就应是酒馆的旧处,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赫然是座小有规模的院落。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店里生意正热闹。怪异的是在座的多是身着旧色布衣的客人。每人面前守着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有些桌上还摞着一把小刀和一块杂乱刻过几刀的木头。
阿飞早已料到这番场面,并不动容。荆非那边却已是忍俊不禁。李寻欢环顾一周,再打量番自己身上新换的白衣,也不由笑道:“看来今日只我最不像李寻欢。”
三人找张空桌围坐下,闲坐些工夫,那小二才姗姗迎来。
“贵店有何特色酒菜?”荆非绷住脸问道。
小二一副背书的架势:“豆干,牛肉,馒头,酒。保证是当年李大侠用过的正宗口味。”
“除酒以外,不是特色的菜随便上一些就好。”
“这……小的得找厨房商量一下。”
荆非正与小二纠缠时,门帘卷开,一团红色闪了进来。原来是一身披猩红斗篷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三人见那女子都是一怔,惟有阿飞脱口而出道:“孙小红!”

孙小红见到三人,也不免怔了一瞬,但随即笑颜一展,拉着身后那少年迎上来,道:“阿飞也来了?”
阿飞道:“我来赴三年之约。”
“三年之约?”
“不错。你们欠我一杯酒。”
李寻欢忽笑道:“是我的不是。酒喝多了难免健忘,尤其容易忘记亏欠别人的东西。”
恰好小二此时将酒送了上来,阿飞自斟自饮了一杯,望着李寻欢,道:“不,是我性急了。”
孙小红站在一边只是静静地笑,一只手却早已将斗篷的褶边揉成了一团。
沉默间,只听荆非忽然喝道:“都是酒鬼,那来这许多欠与不欠。小红姑娘一路奔波,好歹该让人家先入坐才是。”
一阵桌椅碗碟碰撞声后,众人坐定。李寻欢看看孙小红身边的少年,道:“为何将叶开也带了出来?”
孙小红嫣然一笑,道:“你喜欢独来独往,我却喜欢路上有个伴。”遂转向那少年,“叶开,见过各位大叔。”
叶开尚未起身行礼,阿飞与荆非口中的酒已应声倒喷了出来。阿飞埋头呛咳不语,那荆非却边咳边恳求道:“孙姑娘,饶了在下。在下的年岁做叶小弟的兄长已是充大了。”
孙小红一阵轻笑,叶开只是默默行了礼,复垂首坐下。
阿飞定下气来,注意到叶开的沉默,转身问道:“你叫叶开?”
叶开迎住阿飞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是叶开。树叶的叶,走开的开。”
孙小红拽了把叶开的衣襟,嗔道:“旁的事都还伶俐,为何偏这事总不记在心里?你那名字是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并不应答,复低下头去。
荆非不以为然地笑笑,道:“都是一个字,何必强求解释。孙姑娘难道不问问在下的姓名来历?”
孙小红回上一笑,道:“能坐在一起喝酒的,自然是李大哥的朋友。名字不过是几个字,何必强求知道。”
“如此说来,倘若我们不陪你李大哥喝酒,反倒要惹出不是来了。”
孙小红眼中掠过一丝薄霭,但嘴边仍挂着笑意:“喝酒这种事我是管不了太多了。我只怕把他的酒给禁了,下一步他就连书也不读了。古人不是说过:‘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
李寻欢正是一阵低咳,却听得门外也是一声咳嗽,既而门帘应声而开:“‘端然无所作,身意闲有余。’这又何妨?”
走进门来的是个商贾打扮的年轻人,从衣着上看颇为阔绰,只是他面带病容,在锦衣玉坠的衬映下显得益发苍白。
那人走近桌前,行礼道:“在下关止,今日不想有幸得见李探花与快剑阿飞。”复起身一转头,“这位想必就是孙小红孙姑娘了。”
李寻欢正欲答话,孙小红抢道:“店堂内这许多带飞刀木头的,为何偏认定我们这桌?我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村姑。”
那关止掩嘴咳了两声,道:“姑娘说笑了。实不相瞒,姑娘不认识在下,在下却认得姑娘。孙姑娘开至李园的银票正是在下的票号经手的。在下虽非江湖中人,但小李飞刀的名望尚还知晓,经办此事时因此多留了些心。此地分号掌柜打探得消息,那笔汇银原来是用作李园重修的,既而又听说重修工程月前已告臻,在下特来看个热闹,却不想在此地撞上了几位。”
话未说完,众人的目光已盯住了孙小红。孙小红的脸霎时涨得红过了身上的斗篷,正无措时,只听李寻欢沉声道:“既是如此,有劳关掌柜费心了。既有此巧遇,不如坐下共饮一杯,也算是答谢关掌柜一番照顾。”
关止长揖道:“不敢。在下……在下身有沉疾,与各位共坐一桌,恐有不便……”
李寻欢闻声不语,阿飞却双目圆睁,道:“谁有不便?”
关止忙打了个哈哈,道:“是我多心了。”遂拉张椅子坐下,一转身,叫道:“侍药!”
门外闻声闪出名和叶开年岁相仿的少年。关止朝他点一点头,那少年便从背囊中拿出一套碗筷杯具,熟练摆放在关止面前。安置妥当关止再一点头,那少年遂又闪出门去。
久未发话的荆非忽讪笑道:“果然是经商之人,考虑就是周全。”
关止也不介意,道:“不怕各位取笑,票号虽是家传的,但在下原本无意这数钱的买卖,只一心读些圣贤书,家中诸事留与家兄操办。不曾想一场痨病断了在下仕途的念头,而家兄也不幸早亡,票号的业务全丢给在下这不成器的书生。或许正是因为如许种种,在下一直对李探花倍加仰慕。不敢说是同病相怜,只是同患此沉疾,多少能多体会几分李探花的不易。”
李寻欢不动声色,道:“不敢说同病相怜的当是在下。我的病是酒色无度自作孽的,关掌柜却是为圣贤书呕心沥血的。现下且不论这许多,我敬关掌柜一杯。”
关止陪笑道:“在下戒酒已有多年,只以茶代酒了。”遂自倒了杯茶。
李寻欢也不与他计较,二人各尽了杯中物,那关止又道:“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请说。”
“在下久已闻听李园大名,却还不曾亲见。李探花如不嫌弃,能否容在下到园中参观一番。”
李寻欢不由咳了两声。
关止见状忙道:“李探花不必勉强。当然,在下不过是个市侩之人,既非江湖侠客,也非文人雅士……”
孙小红忽插嘴道:“也罢。我替李大哥给你个机会。关掌柜既自称读过几年圣贤书,各样诗词肚里应还剩些。李大哥喝酒,便用酒诗酒词;关掌柜喝茶,便用茶诗茶词。你二人就以此对句,文体需对上,意思也须相关。倘若关掌柜能应下李大哥五句,这李园的大门你不想进也会有人请你进了。”
李寻欢见身边阿飞、荆非二人只是饮酒,只得转向关止一笑。那关止倒也不推托,向李寻欢一颔首,道:“请。”
李寻欢略一寻思,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关止又自倒了杯茶,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停。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花暗烛残﹐欢意未阑﹐舞燕歌珠成断续﹐催茗饮﹐旋煮寒泉﹐露井瓶窦响飞瀑。”
“几日寂寞伤酒后, 一番萧索禁烟中。”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孙小红拊掌道:“关掌柜末一句缘何不见茶,倒反多了‘酒’字。”
关止自呷了口茶,道:“这本是东坡居士梦茶回文诗中的一句。何况:缸倾酒尽花亦去,岂非正是独坐寒山供茶时?”
李寻欢竟难得地开怀朗笑起来,道:“佩服。只可惜今日园中尚待打理,不如约在明日巳初李园大门相见。”
关止起身道:“那就先道声叨扰了。今日时辰已不早,在下家中还有事需料理,先告辞了,明日再会。”
众人道别一番,关止自唤那名唤“侍药”的少年进来,将所用碗具收拾齐整,再作揖离去。
关止走后,席上一时间竟无人言语。几人闷喝几杯后,只听那荆非半带醉意地吟道:“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席上似又添了几分沉闷。孙小红忽振作一笑,道:“时候真的不早了,我带叶开去柜台开几间客房,先去歇息。”见李寻欢微微点了下头,便拉着叶开站起身来,朝柜台方向走去。经过李寻欢身后时,孙小红不由停了一步,似欲说些什么,但终无语而去。
见孙小红已上楼不见了身影,阿飞方开口问道:“那银票果真是孙小红开具的?”
李寻欢饮了一杯,叹口气道:“应该不错。”
荆非也兀自饮了一杯,道:“重修诺大一个园子,所需甚多。如今也惟有孙家还有这等财力。”
阿飞又道:“她为什么要冒林诗音的名义?”
李寻欢只有苦笑。
阿飞犹豫片刻,道:“你原本不知此事?”
李寻欢摇摇头,道:“当然不知。”又斟满一杯,复道:“但我明白小红为何做这一切。”
“为何?”
李寻欢凝视着杯中微漾的酒水,缓缓道:“因为她知道我活不久了。”

那天晚上,三个人酒喝得很多,话却说得很少。
不知几巡酒后,店里客人已稀落,于是三人也索然散去。
阿飞将微醉的荆非扶回房间,又见李寻欢也进了屋,这才回到自己的客房。
窗外寒风正冽。
阿飞打开窗,脚下一点,转瞬上了屋顶。
昏白的月晕中,正隐约游走着几抹残云。
阿飞在屋顶坐下,身边无酒。
他此时无心饮酒。
他只想听听那个声音。
屋檐下,客房中,一阵阵咳嗽声。
阿飞知道,那咳嗽的人必已发现屋顶有人。
但他不会出来。
因他知道外面是谁。
他也不会停止咳嗽。
因他已无力掩饰。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期盼明天依然是晴天。
对于咳嗽的人来说,晴天总会比阴雨天更受欢迎一些。
阿飞也希望明天是晴天。
阿飞更希望今夜是个干燥得能冒出火星的夜晚。
阿飞并不怕下雪。
但他不喜欢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
湿湿的,太像眼泪。
就像现在他两颊的感觉。
次日。阴。巳初。
李寻欢等人早已起身洗漱完毕,惟有那荆非一大早上就叫嚷头疼,死活不愿出门。众人奈何不得,只得留他睡在客栈,自前往李园。
临近李园大门,远远只见关止正在和林麻子攀谈,身后跟着的正是侍药。再靠近些,只看到林麻子脸上一派诚惶诚恐,但众人也不以为怪,毕竟那关止是富甲一方的票号老板。
见面难免又是一番寒暄。絮叨完毕众人络绎进了园子。关止带那侍药簇拥着李寻欢走在最首,孙小红拉着叶开跟在后面,随后是略显张皇的林麻子。阿飞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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