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飘落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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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飘落水自流-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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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一听,两行泪水“唰”地流下来,腮帮子上的肉不由自主地乱跳,激动得想说什么,但没说出。 
  那好,我先回去了。 
  我背起包要走,因为我不想看见双鬓斑白的父亲在我面前哭,尽管时至今天,他是活该。 
  我爸见我要走,赶紧站起来,他用夹着哭腔的声音既感激又低沉地说,阳啊,爸,爸对不起你,是我把咱们家毁了,你恨我,我不怨你,但你一定要帮帮这孩子,这孩子命苦。 
  我回过头,我知道我爸不会听懂但还是跟他说,你知道吗,你毁的不光是咱们家,你毁了三个家。 
  然后我说,你放心,我答应你会供他念书就一定供他! 
  恍惚之间,我的余光仿佛看到有很多疼爱在我爸望过来的眼里闪闪烁烁,我走出来,眼泪也流出来。 
  按照我爸说的地址,当天,我见到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南京汽车站附近的居民房里,他和他的姥姥在家,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去上学了。 
  敲门的时候,我就想,我为什么要答应我爸呢,因为看见我爸那么忧虑哀伤的眼神我心软了吗?还是因为就算无亲无故我也真的会帮? 
  我觉得我的人格人品在这五年里变了很多,我继承了我妈善良宽容的品格,如今的我像我妈一样善良,像小晏一样俭朴达观,这两个在我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女人把她们最良好的内涵和最优秀的情操言传身教给我,受她们的影响,在突如其来的困境里,我活下来,然后我努力地活得更好,渴望等到再见面的时候让她们打心眼儿里地疼我夸我。 
  我在门外敲了好一会儿,屋里终于有人应声,一个捆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出来,她两只手半开半合着大门,用警惕的目光边打量着我边问道,你,你找谁呀? 
  我礼貌问好。我说,这儿是吴兴达的家吗? 
  老太太点点头,搭在大门旁边的厦子棚把她遮住,她整个人很暗,迟迟说,是啊,你是? 
  我一时想不出应该怎么介绍自己,干脆说,吴景祥是我爸,我今天去看他,他让我过来的。 
  老太太显然吃了一惊,她慢慢把门让开,连连说,哦哦,那,快进来吧,快进来。 
  我走进去,这时候屋里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理着平头,穿着一件带条的线衣,站在屋门口不动,神色倔强。在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大小的婴儿,他一边有意识无意识地掂着孩子一边朝老太太说,姥姥,谁来了? 
  老太太佝偻着腰和我走过去,她说,你怎么把孩子抱出来,你把她冻坏了怎么办?快抱屋里去。 
  老太太等到男孩转身进屋,然后望着我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我小阳吧。 
  老太太指指空无人影的屋门口,边走边说,刚刚那个,就是兴达。进屋坐吧! 
  我说,不用不用,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他上学的事儿,我爸不放心他这么早就下学打工,他现在到底多久没去学校了? 
  老太太顿时愁眉不展,叹着气说,今儿算,快一个月啦!你来也好,他不听我的,他哥在的时候听他哥的,听他嫂子的。这兴达能念到现在,那都是老大媳妇儿供的,我们家兴达犟啊,那个犟,没他嫂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前两天,把书都卖废纸啦,就死活要出去打工挣钱,这孩子那是让钱艰难着了! 
  我听着迷糊,我说,怎么,兴达上面还有个哥哥吗? 
  老太太赶紧解释,她说,哦,跟你没关系,是兴达她妈前夫的孩子。 
  我在脑里急转弯了一圈,然后问老太太说,那兴达听他的,咱们就去把他找来呗! 
  老太太抬眼望望我,马上又低下头,她又怨恨又悲怆地说,人都死了,哪儿找?那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他丧尽天良啊他!自个儿死还嫌不够,还要拉上媳妇儿孩子,我们家兴达现在都恨死他了! 
  我没大听懂,本来想接着问兴达为什么恨他哥哥来着,可老太太说到后来有点激动,我就没敢问下去。 
  老太太连着叹了两口气,然后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进了屋。 
  那是三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瓦房,灰墙砖地,乍一进去,又黑又暗。老太太让我坐在她那屋的火炕上,我刚坐下,她就朝隔着厨房的对面屋喊了一声“兴达,兴达你过来”。 
  兴达没有吭声,也没过来。 
  老太太腿脚不好,脚步迈得很小,踉踉跄跄地去对面屋看究竟,一边走一边念念自语地说,我怎么不死呀,我真是活够了…… 
  大约过去两分钟,老太太把兴达领过来,老太太应该是已经告诉他我是谁,他显得很拘束。我本来想介绍一下自己,但此时此刻,又害怕介绍会让他觉得更加尴尬,于是,就直接奔主题。我说,兴达,你为什么死心塌地就要去打工?你觉得你现在能干什么活啊? 
  兴达坐在靠墙边的旧沙发椅上,不回答,光低着头,抠手指头。 
  我和老太太坐着火炕沿,老太太见他不出声,生气地教训说,你这孩子,有没有礼貌?你姐跟你讲话,你耳朵聋啦?你非要去干活儿,就走吧,我看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是想气死我啊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这个孩子那满脸倔强委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特别像自己十七岁的模样,突然就可怜他,就想抱抱他。 
  其实仔细想想,他跟我一样,我爸入狱那年他才十二岁,一年当中失去父亲母亲的创伤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将永不能抚平。还有他的妈妈,她和我妈都是因为我爸的事儿突然去世的,据说也是脑出血送了命,这么想想,我就觉得我爸真是罪孽深重,不说罪该万死吧,一死,不足为惜。 
  我没有像老太太那么教训兴达,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想他往后抵触我,再说家里困难,他坚持下学打工也是为了挣钱,只不过他岁数小,为人做事想法太简单,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找着工作挣着钱似的。 
  我耐下心来,我说,兴达啊,你现在还没到为家里减轻负担的时候,你能干什么活儿呀?你明年就高考了,不想考个好大学,好好儿念下来,等将来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吗? 
  兴达低着头,还是抠手指头,不说话,我看见一颗一颗豆大的泪水从他脸上垂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我趁热打铁说,你真不想念书?如果现在家里有钱了,你还去打工吗?你想不想继续念书? 
  兴达用线衣袖子使劲擦眼,一边擦一边使劲点头,慢慢出声地抽噎起来,老太太也哭了。 
  我站起来,我说,那好,明天我过来领你去买书,你还缺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 
  兴达不说话,光哭。 
  我跟老太太说,那就这样吧,我明天再来,您留步。 
  〈8〉 
  出了大门,周围是一大片高高低低面相惨败的居民房,我走在其中,心情酸楚不已,也说不清难受个什么劲儿。 
  我掏出电话,按了半天又不知道该给谁拨,就在这个时候手上的电话自个儿响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呼入图像,无法显示的号码。 
  我接起来,又是从不说话的那个人,电话里安静得空洞,一如从前那样刻意或无心。我停下脚步开始恍惚,真搞不明白对方出于什么心态,无独有偶,这事儿接二连三多少回了,如果说最初是谁错拨或者恶作剧,那么如今可以肯定下来,这绝对是处心积虑专门针对我的,这段以来所有的沉默电话应该也是同一个人所为。但为什么打了电话却不说话呢,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正想着,又一个等待号码拨了进来,我一看是蒋军的,就把那头儿的挂了。 
  蒋军说,Sun你在哪儿呢,今天心情不好,出来陪我喝酒吧! 
  我拿着电话听见酒吧里的那种轻音乐,我说,你在哪儿呀?怎么就心情不好了? 
  蒋军醉歪歪地笑,他说,你到底来不来,你别告诉我又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又跟谁已经先约好,又来骗我…… 
  我打断蒋军,我说,那你在哪儿,你不告诉,我怎么找你去? 
  蒋军说,这个叫什么不知道,一会儿等你来,咱俩去徐家汇,去夜猫,我请你喝酒去! 
  我说,那这样,我现在在南京,怎么也得两个小时能回去,我回去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蒋军又笑,他说,狡猾,呆会儿就把手机关了是不是,好!我等你,多晚都等着你! 
  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从南京回到上海的时候天已全黑,上海灯火辉煌的夜色已经炫耀起来,跟这个城市丰富的夜生活融得情投意合,我也曾堕落其中,我很清楚,到天亮日出,这儿一片战乱。 
  在徐家汇车站的半跳台边儿,我给蒋军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被挂了,不一会儿又打了回来。蒋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那个,没按好,不小心给挂了,呵呵,没想挂其实,眼花…… 
  我听见有刺耳的重金属声音,不得不提高嗓门喊,你到底在哪儿呀?我过去! 
  蒋军有点生气,他说你看看都几点了,你有表没?我来夜猫都等你多长时间啦,不早告诉你来夜猫一块儿喝酒吗?你怎么健忘是怎么,也不姓王却健忘,不来骗的又开始装啊…… 
  我没听蒋军说下去,合上电话就叫了车往夜猫开。 
  “夜猫”是酒吧和迪吧集成的大型娱乐场所,一到了晚上,人山人海的全是人,爆满!什么找刺激的、买醉的、泡妞傍大款的、陪着客户觅乐儿的,反正各色各样的人那叫一个全乎儿。我刚来上海那年心如死灰,那时候挨个儿酒吧喝,还喝出俩酒友呢,我们一致认为夜猫属于上流社会的消遣场所,那可不是一般的贵! 
  蒋军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喝酒,我看见他的时候整个儿人已经喝得不清醒了,身子都软了,估计风一吹一跟头。我把酒瓶从他手里夺下来,我说,你想喝死呀?你给我下来! 
  蒋军醉眼惺忪地望望我,嘴一咧笑了,拽着我的手,老大声说,快,快坐,你可算来了!然后他也不管我怎么瞪他,拿起另一瓶酒接茬儿喝,还说,你怎么不喝呀,你们东北人不是感情深一口闷吗?来来,碰一下。说着用自己的酒瓶碰碰我手里的半瓶酒。 
  我看他那样要不是有个椅背就仰下去了,我一口气把半瓶酒喝光,蒋军蒙着看我,他嘴里说了句什么,但噪音太大听不见。我把他拽过来,我说,这酒陪你喝了,现在马上给我滚回家!下来! 
  蒋军若无其事,他说,回家干嘛?回家洗洗睡觉?Sun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不好吗?我哪儿不好,你说我究竟哪儿不好你不喜欢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不希望你去找她,可又心甘情愿帮你瞒着,真矛盾啊! 
  你喝醉了蒋军! 
  放开!我没喝醉!蒋军用他发抖的手指指着我说,你,我知道你为什么逃避我,就因为她!那个女的!就因为我是男的!Sun喜欢女人对不对?你喜欢,我明天去变!我去变成女人不就行吗? 
  蒋军的脸在酒吧五光十色的灯光下明一阵暗一阵,我朝这张脸狠狠抽过去,连拖带拽,把他从高脚椅上往下拉。就在这时候旁边过来俩男的,俩人一胖一瘦,顶多三十来岁,只须三言两语就能听出是仗着酒劲儿犯荤的那份儿人。我松开蒋军,他当时已经瘫软得拉不动了,那俩男人凑我跟前,一唱一合说,呦,搬个酒鬼回去有什么意思,没准儿尿你一床,想着都恶心……来来,妹子,跟大哥走吧,去衡山酒店怎么样……什么什么,你别跟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睡哪儿呢,跟着我吧,咱去好望角,让哥试试你那好望角,哥一试便知好不好……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快吵起来了,我也不管他们,把没开瓶的酒跟吧台上退了,然后拿出钱包开始结账。结果我刚一转头,就听见“咣当”一声,蒋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高脚椅上站了起来,不知用拳还是用腿把刚才要去衡山酒店的男人放倒了,他这一倒,那个要试我的男人马上精神头儿大长,小手包往地上一扔,就捋起袖子猛推蒋军。蒋军哪经得起推,朝后一仰,高脚椅也翻倒在地,接着就没见他动弹,任人家没头没脸围上去踹他。 
  那个时候我哪还顾着去接小服务员找回的零钱,我操起吧台一空酒瓶就砸过去,也不管抱头躺下去的是谁,对着还在狠踹蒋军的男人就是一脚,他倒不经打,这一脚踢得他一跟头栽在了吧台上。我一看,是刚才说要试我的男人,我越过高脚椅,揪着那王八的头咣咣往吧台上磕,一面磕一面问他,头坚实吗?他吓得战战兢兢连连说坚实。我说那么坚实吗?我试试!他赶紧说不坚实。我说不坚实怎么没像西瓜一样露红瓤儿呀?他说我错了,你饶了我吧,腰都让你踹折了…… 
  蒋军这时候才撑起身子站起来,他傻着眼望望满头是血横躺在地的男人,完后又望望我,拽上我的手就朝外面跑,边跑边说,你这要弄出人命啊,你不是很久没练吗,快,保安追来了,快跑! 
  我跟蒋军跑出“夜猫”见车就拦,车还没停稳,我俩就钻进去,那司机好像看出点门道儿,挂上档就跑。 
  我们一直跑出那条道,一直到看不见“夜猫”的霓虹招牌,司机这才问,去哪儿呀二位? 
  我捅捅蒋军,没反应,仔细一看,人早睡了。 
  我跟司机说了老豆他们家地址,因为我不知道蒋军家要怎么走。 
  老豆的大儿子开的门,他把蒋军架进屋。老豆挺生气的,他说,这混球,是不是摔啦?怎么喝成这副德性,你们年轻轻的喝酒干什么,多伤身,你们不比我,反正也没几天喝头了,喝二两赚二两! 
  我说都怨我,非拖着蒋军去喝酒,不怨他,您别骂他。然后我把修配厂的钥匙交给老豆,跟他说,这两天我有事儿,去不了修配厂,钥匙您拿着,再有什么您打电话。 
  老豆一听特紧张,说,怎么了,是不是你爸那边儿出什么事儿啦?你跟我讲,你别不跟我讲啊! 
  我笑两下,我说您让我跟您讲什么呀,您别下水道坏了也要我告儿您好不好,一点儿自立空间都不给!快回去吧,外头冷。 
  老豆拍拍我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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