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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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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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第一章13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第一章14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当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鸡巴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什么叫“自己琢磨出来的”?姑姑气愤地说;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

嫂子;你这些陈词滥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说:人口非控制不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还说: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的。我们也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的避孕套发给各村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这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姑姑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当场逼着她们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片吐出来。于是;结扎男子输精管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贡献是理论构想;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唇说我姑姑和黄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个死囚犯身上做实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刑。当然;很快我们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道。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根据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个孩子及超过三个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周;工分照记……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哪里见过骟人的?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们解释结扎只是把——他们瞪着眼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药一打;恐怕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鸡巴也要被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像老娘们一样蹲着撒尿了。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在卫生院扫榻以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报数字;对姑姑的工作极为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领导开始;然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群众。二是要对那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符合结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先由大队停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撤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门、各大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先扎;给群众做好表率。秦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譬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极配合;大力宣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扎”高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师编出了快板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顶上;树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绝对不是骟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当天就能把活干……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只有三百一十例。姑姑说;事实上;只要把道理讲透、把政策定好、领导带了头、层层抓落实;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和单位领导带领下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式王脚;一例是粮库保管员肖上唇。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王脚手持大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你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团旋转;仿佛推磨。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交给村支书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爹说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山和我姑姑汇报。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在看着王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的家。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男人出来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呶了呶。

宁公安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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