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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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明月-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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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一直埋头作画,这会儿看不下去了,他停下笔,不满的瞪了一眼厮打的两人,又对李公麟斥责说:“如此良辰美景,你不赶快把这场面记在心里,怎有心与人闲聊?”

而后米芾又对赵兴、王诜说:“古人祭祀的时候,猪头摆上几日,等要祭礼结束才想着分猪肉。我俩还没把猪杀了,你们已经在台下为分猪头厮打……怎好意思?台上演的什么?温良敦睦,瞧瞧你们自己?”

米癫子这次说的是正理,连赵兴都被他说惭愧了,他赶紧拱手:“对,温良敦睦,那我就辞让一下,粉侯,这幅画归你了,我不与你争。”

宋代又把驸马叫做“粉侯”。赵兴把那个“争”字咬的格外重。

赵兴谦让了,王诜不得不表现自己的谦让,他也赶紧一拱手,假惺惺的谦让说:“哪里,离人兄,我为主人,主随客便,这幅画该我让你的。”

赵兴的表现立刻让人知道他刚才的谦让纯粹是诡计,王诜这样稍一谦让,任谁都看出他的虚情假意,但赵兴立刻满脸激动的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感激的语声颤抖:“粉侯,您太客气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王诜郁闷的要吐血,可这是他自己表现谦让的,哭都没地方哭。

台上的几名高官原本看到这里吵闹,有点坐卧不安,突然间他们表演起温良敦睦,像两名谦谦君子一样亲热的拉着手,让政事堂的高官禁不住微微点头,表示赞赏。

“周礼可行乎?”吕大防开口问文彦博。

文彦博点点头:“或可!然,唐锦之事,首在必行!此事与我朝有益,想必推行起来,朝议不会反对——我等就先从这儿着手。射仪吗?也不知它能否平息纠纷,且做个娱乐,让门生们学起来……”

其他人商量的时候,章惇眯起眼睛,笑的很冷淡。

“温良敦睦”对章惇不管用,他是枢密使,青唐之乱是在他主持枢密院(国防部)时爆发的。战乱爆发后,他担心别人议论,便发布了《告密令》,要求百姓揭发“诽谤青唐之乱”的人。

前不久,有个百姓在茶楼里议论起,被人揭发。章惇将之逮捕下狱。此事引起很大的反响,无数人认为议论者罪不该死,连小皇帝都替那人求情,但章惇接到皇帝的求情后,立刻下令处死议论者……

章惇不需要“温良敦睦”,他只是在琢磨——唐锦织造可是件大有利润的事,自己怎样才能插一脚?

三国客人的表演进入尾声,等他们退下后,进入了通常文人聚会的例行时间。政事堂的官员们招呼自己的弟子门生上前,一边闲聊着刚才见到的景象,一边享受着赵兴送上来的“冷餐”。同时,弟子们就刚才的情形吟诗作对,做一篇美词华章歌颂之。偶有觉得看不够的,再叫上表演者上场,就近来一次贴身演出……

跟兰亭集会一样,这场聚会的后半段类似一场现代冷餐会。汴梁城六大名楼的厨子都被赵兴召集而来施展身手,因为刚才韩日两国使节呈现的食物中有“脍炙”,所以冷餐里临时添加了烧烤项目——就是现代称之为“韩式烧烤”的东西。

六大名楼的厨师呈送的有很多外国菜,很多菜当时还没有传入中国。但政事堂,或者说西园在场的人都提前品尝到了。这些政事堂的官员们多数肩负着师长的责任,他们一边享用着冷餐,或者弟子呈送的“韩式烧烤”,一边就刚才所观赏的节目,引经据典的考证着出处,向弟子们讲解那些礼节的应用。

由于赵兴是半个主人,也是这场集会的总导演,各位老师,也就是政事堂的官员不停的叫他过去咨询,并询问那些菜肴与菜式的出处。在他的穿针引线下,这一刻,蜀党洛党官员倒是奇妙的放下了政见,其乐融融的凑在一起,享受着汴梁城立夏的冰封。

文彦博询问完赵兴后,宽厚的望着赵兴,说:“我听说离人新授密州团练判官,这个官职倒是有点委屈离人了,不过到地方去,积累一些经验,了解一下地方吏治,也算是朝廷养士之心……”

苏轼在一旁笑着补充:“是呀,我也这样认为。”

赵兴看了看苏轼,冲文彦博一拱手:“文相公,我听说当初朝堂争议的时候,你曾劝王相公(王安石)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应当广泛听取意见……我此时说这话,不是在议论朝政,而是特特向文相公表达敬仰之情。

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庶民百姓不能采取煎熬的做法。文相公此语正道出了一派君子风度——广泛听取议见,求同存异,矫枉取正,才是治国正道。

我曾去过西洋,西洋有位哲人说:反对派的存在,正是对我们的警醒,让我们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认为自己的意志永远正确的……”

赵兴这番话说的冒失,他官小位卑,朝政大事本不该由他这样级别的官员插嘴,他说话的那功夫,章惇的脸色阴的都能拧出水来,他屡次想插嘴责斥,但文彦博是谁,他是君子政治的身体力行者,所以他没有责怪赵兴的冒失,反而默念着赵兴最后面的那句话。

“反对派的存在……西洋竟也有哲人?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

赵兴笑了笑,解释说:“是呀,我初到西洋时也感到惊讶。那些西洋人目无余子,但相较大宋来说,他们也有很多经典的学问——比如物理学、化学、微积分学、三角函数、植物学、动物学、力学……等等,就连他们的吃客也认为,做菜手段中他们除了酱油之外,也什么都有,包括我们没有的香料……”

“噢”,赵兴这一说话让政事堂几位官员悚然动容,他们齐齐问:“那些是什么学问?”

赵兴详细的解释一番后,又指指刚才表演的场地,拱手向吕大防致敬,说:“吕相公,学识的奇妙之处在于它的实时更新,不停前进。我听说吕公首创恢复周礼,可我认为:恢复周礼是件大好事,一个古老民族不能没有传承悠久的礼节与习俗,但周朝的很多学问,很多观念却没必要恢复。

周代的时候,人们刀耕火镰,使用的农具都是青铜器,在这种情况下,许多见识未必正确;许多经典名句,恰恰是错误的。比较起来,我独欣赏这句古语‘墨守成规’,我等切勿墨守成规。”

赵兴这话又是冒失。吕大防是谁,关学当代学术代表。赵兴一个无名无分的人,竟然劝解倡导恢复礼制的吕大防,尤其是他的话中隐含必须变法的意思……吕大防大度,他一笑置之。

吕大防不知道,中国总有一种化神奇为腐朽的力量,他倡导的恢复礼制最后成了宋朝的主流思想,到了朱熹那儿,他“恢复礼制”逐渐走了样,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禁锢别人的枷锁。比如吕大防、程颐就反对女子裹脚,他们把这个作为家训,让吕氏程氏家族一直坚守到了元末。但这点到了朱熹哪儿,成了提倡女子裹脚……

历史能改变吗?面对吕大防的“大度”,赵兴泛起深深的无力感。但他也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即使以自己所受的教育,让自己处在吕大防的地位,一个无名小辈上前来跟他长篇大道,他嘿嘿一笑,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

“都都平丈我”下的人们啊,怎能理解“郁郁乎文哉”!?

放下得失之心,赵兴带着敬仰之情,再次打量着这位“中国第一乡约”的创始人。

史书上记载,吕大防是个大高个,他“身长七尺”,也就是说,他在宋代长了个穆铁柱的身高……古人说话就是这么夸大。

史书中关于古人身高的记载从来就没有准确过。因为按蓝田乡里的记载,吕大防与他哥哥吕大钧“比肩”、“齐顶”,也就是说两人身高是相同的。而现在考古研究表明,吕大钧的身高在一米六九至一米七一之间。以此推测,吕大防的身高也在一米七左右,上下误差不超过一厘米。

史书记载,(一米七的)吕大防在朝堂上是罕见的大高个。他有个外号叫作“铁蛤蜊”,做宰相时,他经常有熟人亲戚来托他办事,吕大防每次都是正身危坐、洗耳恭听,但是无论谈多久,他只是个听众,绝对不发一言。这些走后门的人每次都给弄得失望又无奈,于是送了他这个外号。

刚才赵兴跟他讲话,他充分展示了“铁蛤蜊”的风度,光微笑不发言。等赵兴走开,他的弟子冲赵兴的背影鄙视的撇撇嘴:“一个小辈,也来呱噪……”

“住口——”吕大防厉声劝止。

那名弟子王岩叟生性倔强,他不服气的说:“刚才我等与秦观就相互哼哼了几声,这贼厮鸟竟然挥舞着木杖,威胁打人……”

“那不是木杖,那是一柄刀,非常锋利的倭刀”,吕大防淡淡的说:“我在子瞻那里见过这种刀,据说是赵离人送给他护身的。苏子瞻性好冶游,在黄州时,山林间蛇虫不断,赵离人送给他,用来扶杖而行,紧急时刻则抽出杖中刀防身。我听子瞻说,这种刀可以将人横断两截,刃上丝毫不沾血。”

吕大防再一指秀美的源业平,后者正钻进大宋官员群里,跟对方谈诗论赋,兴奋的面色潮红。

“瞧见了吗,那个人就是倭国著名的刀手,他们叫‘武士’。就是他来与赵离人比斗,由此引发了一场遵循周礼的射艺。听说此人在倭国曾是‘百人斩’,也就是曾斩杀过百名知名战将的勇将,但他来到汴梁,见了赵离人却不敢与其斗剑,宁愿与赵离人比试射艺。

最后的结果是:他两箭落败,那条性命是赵离人的了,赵离人一声令下他就得自裁……这说明什么——他刚才是真敢动手啊!”

吕大防是指着赵兴的背影低声说的,这时赵兴正一头扎在师兄弟堆里,指点着黄庭坚、李廌射箭的姿势。吕大防话音落地,他身边一片抽冷气的声音。而吕大防唯恐语不惊人地继续补充:“刚才小王驸马说他是蛮子,我看也像。此人说话莽撞,自有一种爽直的风范。不过,你们猜开封府尹钱穆夫是怎么评说他的,他说——只可为友,不可为敌!”

王岩叟惊讶的问:“钱穆夫为何如此说?”

吕大防答:“我曾在子瞻那里看过一篇文章——《刺牛》,是他在黄州写得,记述赵离人杀牛替他小妾补养身子的经过。文章写得畅快淋漓,尤其是赵离人一剑刺倒壮牛的场景,令人血脉奋张……那篇文章苏子瞻轻易不肯示人,据说,离人当时的凶狠吓倒了一屋子的人。他不愿别人误会,故秘而不宣。

当初,我看了那篇文章,不信有人用一根细细的铁刺就能将牛一声不吭的刺倒,但钱穆夫前不久告诉我一件事,我却有些信了。钱穆夫说,前不久,开封府的捣子头卜庆绑架了赵离人的小舅子,惹翻了他。赵离人怒而出手,丝毫不顾忌诸般禁忌变出手无情。

据说他将卜庆追杀多日,卜庆的百十号楼下相帮、房中做手,都被他砍杀殆尽,无一幸免。最后不得不负荆请罪,但依然被赵离人当场打死……

如今,汴梁城的捣子都在流传卜庆求饶时赵离人说的话:‘但凡不出手,出手不容情’,还有:‘最好的敌人就是死去的敌人’……你们想想,刚才争执下去,这蛮子敢不敢动手。”

王岩叟等人蠕动了半天嘴唇,终于骂出一句:“这简直是侮辱斯文,读书人的争吵,怎用到拳头!蛮子,确实是蛮子,蛮得很呀……”

但他们最终还是非常小心的,轻声细语说出了这句抱怨。由于嗓门太低,这句话就仿佛是闺中怨妇的轻嗔。被他们抱怨的对象则毫无所觉,正慢慢走向章惇。

在西园中,章惇是孤独的,其他人都有弟子围在身边,至不济也有两三同党,但章惇身边却无一人,他独自坐在一台炙炉边,闷闷不乐的吃着倭女替他烤的炙肉。赵兴在周围兜了个圈子,好像很无意地走到炙炉边,看到“倭女烤法不熟练”,“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两名倭女,亲自为章惇烤肉。

章惇有点不悦。刚才赵兴冒失的跟吕大防与文彦博都说过话,话里的主张是尊崇古法,这恰恰是他反对的——除了对方所强调的“不能墨守成规”。现代看到赵兴靠近,他以为后者还想找他说同样的话,便阴沉着脸,只等对方开口便发作。

然而赵兴却始终没开口,他手法娴熟的替章惇烤着肉。每块肉的熟嫩程度都恰合章惇的口味,让章惇吃的非常舒心。

连吃几块肉,赵兴拿过几片橘黄色的胡萝卜片,借着肉脂滴在炭上引起的旺火,手法娴熟的翻弄着胡萝卜片,先撒上盐,然后撒上安息茴香(孜然),加上一些倭国辣椒粉,滴几滴海豹脂油让胡萝卜多点油腥,等胡萝卜即脆又香,他殷勤的递给了章惇。

这种烤法既有胡萝卜的脆香,又带了股肉味,章惇吃的很可口,忍不住开口:“听说汴梁城的厨子都呼你为师,原来的你的手艺真不错,可是圣人云‘君子远包厨’,你怎会迷上厨子的手艺?”

赵兴从苏轼那里听说了,章惇在青年的时候曾与苏轼是好友,但章惇这人有一段隐秘的身世,他是其父亲与乳母偷情生下的乱伦私生子。出生时,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被人救止。

这样的人当上枢相,放在别的朝代里是不可想象的,但居然在所谓礼教最严苛的宋代实现了,这不能不说是对教科书的嘲笑。

因为有这段身世,章惇对“水”一词格外敏感。苏轼是知道这段隐秘,他在一首赠诗中写道“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尤爱水云乡”之句,章惇认为“水云乡”三个字就是嘲讽自己那段身世,从此将苏轼视为毕生死敌。也因为这段身世,章惇在正史上显得格外睚眦。

跟这样的人说话很难,赵兴既要保持一种坦然的气度,又要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话题引起对方的联想。他顺着对方的话题回答:“我曾经去过海外,人在海上的时候,大海茫茫,极目之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连续走数个月看不到一点绿色。

海船上,能活动的只有尺寸之地。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天八天,每个角落木头的纹理是什么,人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可这样的日子我连续过了三年。

我这人是闲不住的,既然无事,就自己找事。于是,我每天就在舱室内琢磨,刚开始,我默写自己读过的文章,学过的知识。但总坐着写啊写,日子久了人也要发狂。于是我又替自己找点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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