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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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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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榆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人一生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麦子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野地上的麦子(4)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粒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弥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
  没有野地可种的那些年,麦子成熟的香味依旧在那时候,顺风飘来,人们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阵。村长马缺依旧会闻到一股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他依旧会站在村西头的粪堆上眺望一阵。在他身后的破土墙上,刘榆木依旧像个驼背的鸟一样蹲着。
  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
  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
  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
  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
  我因为后来离开村子,在远处看见这一村庄人的火焰。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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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节选)(1)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喊我的名字。那时村里已没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爬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致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不像出远门那样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也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锨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许多人就是这样被留在了远处。他们太小看这些活计了,总认为三下五下就能应付掉,事实上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辈子,随便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盖掉人的一辈子。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的想念一个人。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多少年前的一个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当时我只看见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草莽。风把村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
  我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一把锨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在伺弄哪块地。只记得过不了多长时间,父亲的那把锨就磨得不能使了。他在换另一把锨时,总是坐在墙根那块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刮磨那根粗糙的新锨把,干得认真而仔细。有时他抬头看看玩耍的我们,也偶尔使唤我给他端碗水拿样工具。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他啥时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会把父亲永远留在一块地里。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某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铁锨。他干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多少年后我在这片荒野上游荡。有一天,在草莽深处我看见翻得整整齐齐的一大片耕地,我一下认出这是父亲干的活。我跑过去,扑在地上大喊父亲、父亲……我听见我的声音被另一个我接过去,向荒野尽头传递。我站起来,看见父亲的那把铁锨插在地头上、木把已经腐朽。我知道父亲已经把活干完了,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也该回家看看了。我记不清自己游荡了多少年,只觉得我的身体在荒野上没日没夜地飘游,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也不知道累,若不是父亲翻虚的这片地挡住我,若不是父亲插在地头的铁锨提示我,我就无边无际地游荡下去了。
  芥,那时候家里只剩了你。我的兄弟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和父亲一样,某个早晨扛一把锨出去,就再不回来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黄沙梁附近新出现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们或许隐姓埋名生活在另一个村庄了。有些人就是喜欢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宝贝似得藏起来不让人看,藏得深而僻远。
  
一个人的村庄(节选)(2)
我记得三弟曾对我说过,一个人就这么可怜巴巴的一辈子,为啥活给别人看呢。三弟是在父亲走失后不久说这句话的,那时我就料到,三弟迟早会把自己的一生藏起来。没想到我的兄弟们都这样小气地把自己的一辈子藏在荒野中了。
  我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作了这个记号给你,走出很远了又觉得不踏实。你想想,一头爱管闲事的猪可能会将钥匙拱到一边,甚至吞进嘴中嚼几下,咬得又弯又扁。一头闲溜达的牛也会一蹄子下去,把钥匙踩进土中。最可怕是被一个玩耍的孩子捡走,走得很远,连同他的童年岁月被扔到一边。多少年后,这把钥匙被一个有贼心的人捡到,定会拿着它挨家挨户地试探,在人们都不在的一天,从村子一头开始,一把锁一把锁地乱捅。尤其没开过的锁,往里捅时带着点阻力,涩涩地,能勾起人的兴致。即使根本捅不进去,他也要硬塞几下。一把好钥匙就这样被无端磨损,变细、变短,成为废物。遭它乱捅的锁孔,却变得深大而松弛,这种反向的磨损使本来亲密无间的东西日渐疏离。爱情也是这样。这么多年我循序渐进地深入你,是我把你造就得深远又宽柔。我创造了一个我到达不了的远方,挖了一口自己探不到底的深洞。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我自己被消损得短而细小,爱情的距离就这样产生了。
  早晨微明的天色透进窗户,你坐起身,轻轻移开我压在你腹部的一条腿。
  你说:那块地都荒掉了。
  哪块地。我似醒非醒地问你。
  接着我听见锄头和铁锨轻碰的声音、开门的声音。
  我醒来时不知是哪一个早晨,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柴垛得整整齐齐,细绳上晾晒着洗干净的哪个冬天的厚重棉衣。你不在了。
  村子里依旧刮着大风,我高晃晃地站在房顶朝四处望。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呜的鬼叫声。已经多少年了,每次爬上房顶我都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提一把镰刀出去,把村庄周围的草全都割倒。至少,割出一个豁口,割开一条道。我父亲走失的第五年,有一天,我在房顶上看见村西边的沙沟里有一片草在摇动。我猛然想到是不是父亲,我记得母亲说过,你父亲就喜欢扛一把锨在乱草中捣腾,他时不时地在一片草莽中翻出块地来,胡乱地撒些种子,就再不管了。吃午饭时,母亲又说:爬到房顶看看,哪片草动弹肯定是你父亲。
  我翻过沙梁,一头钻进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过了头顶,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挡到一边,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拨开它们。结果我找到了一头驴。我认出是几年前王五家丢掉的那头,当时王五家为了这头驴惊动了方圆几百里,几乎远远近近每一条路上都把守着王五家的亲戚,村里每一户人家都被怀疑。没想到驴就藏在离王五家不远的一滩草中,几年间它没移动几步,嘴边就是青草,它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就能吃饱肚子,对驴来说这是多好的日子。它当然不愿再回到村里去受苦。可王五家却惨了,本该驴做的事情都由王五家的人分担去做了。才几年功夫王五的腰就躬成驴背一样了。我出于好心把驴拉了回去送给王五家。王五的婆姨抱着驴脖子哭了好一阵,驴被感动了似的也吭吭地叫起来。王五的婆姨哭够了转过身来,用一双泥糊糊的眼睛瞪着我说:
  你爹出去几年了。
  五年了。我说。
  那就对了。王五的婆姨一拍巴掌,说。
  我家的驴也丢掉整整五年了,肯定是你爹把我家的驴拉出去使唤了五年,使唤成老驴了,才让你给送过来。你说,是不是。
  芥,我记得我们种过一块地,离村庄很远。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沙梁后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放两个屁。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白晰的沟槽,朝我脸上吹拂,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遥远山谷的芬芳气息,手不由自主往下滑去。马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路。不知道车又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几道梁,过了几条沟。后来车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一片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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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节选)(3)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当成一场梦,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们做着身边手边的事,种着房前屋后的几小块地,多少个季节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曾无边无际地播种过一片麦子。我只依稀记得我们卸下农具和种子时,有一麻袋种子漏光在路上了。
  后来我们往回走时,路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麦子。我们漏在路上的麦种在一场雨后全都长了出来,沿路弯弯曲曲一直生长到家门口,我们一路收割着回去。芥,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一段经历你却把它当真了。你背着我暗暗记住了路。那个早晨,我在睡眠朦胧中听见你说:那块地长荒了。我竟没想到你在说那一片麦地。现在,你肯定走进那片无边无际的麦地中了。
  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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