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想问问你呢，到底怎么了？乔西为什么会突然离开？”爱德华兹夫人仍然很严肃却并不严厉地问道。
“离开？他上哪儿去了？”我大为惊讶。
“是这样的，格蕾西，”威廉说，“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乔西放了一封信在餐桌上。去卧室里找他，人已不知去向。再看马厩，他骑的马也没有了。但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大家都很担心你会出什么事，果然见你这一身打扮是要想离开的样子。既然你还没有走，我们就放心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商量，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这样吧，一边吃饭，你一边把乔西这封信先看一下。”
我接过威廉递给我的信，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母亲、哥哥、妹妹暨格蕾西：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但不要为我担心，我只是蓄谋已久地要去参加一支赴非洲丛林的探险队，大约几个月之后就会回来。我两次去伦敦，其实都和策划这件事情有关，只不过我一直没告诉大家罢了。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最近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一时还无法面对格蕾西，需要暂时回避一下。
格蕾西是个好姑娘，她非常能干，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家的一个顶梁柱。我上次向她求婚，正是因为看中了这一点。但遗憾的是，我做了很多努力，还是不能真正地爱她。这也许是我的心理有问题。不错，她是个好姑娘，我也很钦佩她，但钦佩与爱情却不是一回事。也许因为她是一个东方女子，也许因为她性格比较独立，总之我做了很多努力，还是无法把她当作一个我理想中的妻子去看待。所以后来我一直在想，我可以把格蕾西当成我的兄弟姐妹，或者当成一个永远的朋友，就是不能当作我的妻子。我知道我向她求了婚又作出这样的决定很荒唐，但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向格蕾西要回那一枚订婚戒指，是对她深深的伤害。但我只能再一次地请求格蕾西原谅我，同时也请家里的母亲、哥哥、妹妹原谅我。
我只有一个请求，格蕾西一定不要离开玫瑰庄园，家里人也一定不要让她离开玫瑰庄园。格蕾西，玫瑰庄园就是你的家，玫瑰庄园需要你！
至于我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这也取决于格蕾西。只要等到家里人写信告诉我，格蕾西已经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我很快就会回来。反之，如果格蕾西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我会懊悔终生，那我很可能永远都不回玫瑰庄园了。
我的通信地址放在书房里的一本书中——那是格蕾西刚刚看过的，她知道。但是，请一定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打乱我的计划。来也是白费力气，你们是找不到我的。
再见了！
永远爱你们的乔西
信还没有读完，我已经痛哭失声。这是我到玫瑰庄园以来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流泪。噢，乔西，我亲爱的朋友，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我给你造成的伤害！
乔西带着难言的痛苦默默地离开了。他是早就估计到了会有这种结局的，所以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他从塞克利尔城堡转道去伦敦，就已经准备好了回来承受打击然后毅然离开。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密——自己一个人承担了全部责任，然后带着内心的伤痛独自逃离。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挽留我，让我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与欢乐。等到这一切都实现了，他才愿意回来。
噢，在我过去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国家、那个民族，有一些常常被人提起的美德，如以德报怨，舍己为人，真爱是付出而不是索取，等等。看来这些美德在别的时代、别的国度、别的民族中同样存在着。就像加拿大医生白求恩对工作的极端负责和精益求精，以及他那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尚品格，用一个简单的特定思想体系去概括也许不够准确，看来它应该是全人类在各个时代都可能存在的真善美的心灵积淀。只不过这类品格可能会因时代、地域、环境条件等等的不同而有多寡强弱之别罢了。
真的，我在乔西留下的这一封体现着真挚无私的爱和善良睿智的高尚品格的书信面前，灵魂受到了一次巨大的震动和陶冶。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深处的许多狭隘、猥琐与怯懦。过去，我也许能做到敢恨，但显然还远不能做到敢爱，尤其不敢像乔西那样积极主动地、全心全意地、甚至不计个人得失地去真正爱一个人。我想，要不是我一开始就一见钟情而且矢志不渝地暗恋上了威廉，或许我会真的爱上乔西吧。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分跟乔西这样可爱而又可敬的人走到一起，也许这就叫缘分。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我失声痛哭、思如泉涌的整个过程中，大家都在默默地进餐，没有一个人阻止我，也没有一个人劝慰我。我深知，这也是大家对我的一种特殊的关爱，以便让我尽情地用泪水去洗涤、去缓解心中的痛苦。他们哪里知道，我的泪水其实更多包含的是感动、忏悔、自责与羞愧。
吃完早餐，威廉让我和他一起到书房去寻找乔西留下的地址。
我心里明白，乔西让我去找的书，就是他上次和威廉一起从伦敦带回来的一本德国诗人歌德的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因为他最喜欢这本书，所以特意推荐给我看。
果然，我从这本书里找出了乔西写的两个地址，一个是伦敦的，一个是非洲的。两个地址都写在一张纸片上。另外，还有一封信。信的开头，他特意说明只能让我一个人看这封信；并说另有一封专门留给威廉看的，放在他和威廉曾经发生过争论的一位哲学家写的小说里。我立即把这情况告诉了威廉，并把写着地址的纸片交给他。
威廉很快就从法国哲学家孟德斯鸠的长篇小说《波斯人信札》里找出了那封信。
看来乔西真是个幽默成性的人。在昨晚那样极度的痛苦之中作如此安排，已经够难为他的了，竟然还专门挑选一些书信体的书来放置他的不同信件，而且让每一封信环环相扣，使之不可能被旁人看见。这使我联想起《三国演义》中那些谋略家们预先写好让人在不同时间拆看的所谓“锦囊妙计”，与乔西这种周密安排真是如出一辙。于是我想，乔西这些神神秘秘的信里，是不是也有什么锦囊妙计在里边呢？
当威廉坐下来阅读乔西的信时，我也开始仔细阅读给我的这一封。
格蕾西：
这封信是专门留给你一个人看的。还有一封专门留给威廉看的，放在我和他曾经发生过争论的一位法国哲学家写的小说里。你一说他就知道。
请原谅我昨晚对你的粗暴态度。我本来是早有精神准备的，也想好了不对你发火，结果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但我心里还是把你看成我最好的朋友，而且永远如此。
我现在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是：不要再为我们曾经有过的婚约耿耿于怀，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乔西的未婚妻了，勇敢地去向你的意中人敞开心扉吧！你有追求自己理想爱情的权利，我真诚地祝你幸福、快乐！
我在给家人的信中所表达的愿望是真诚的。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格蕾西，我在远方等待着你的喜讯！
还有，我近来一直思考的那件事情，我至今仍深信不疑。希望你密切注视，处处小心，并在必要时求助于你所信赖的人。
你送给我的那个小机器我没有带走，还放在我房间里，请你代我妥为保管。
你永远的朋友乔西
读着这封信，我又一次心潮澎湃。内心里充满了对乔西的感激和愧疚。我抬起头来，发觉威廉已经看完了信，在那里托着下巴出神。我不知道乔西会在信中向威廉说些什么。但我猜想得到，他除了在家事上向威廉作一些必要的交待之外，很可能直接或间接地鼓动他向我求婚。如果真是这样，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或威廉来说，都会有些尴尬，乔西的这种好心，有可能反而弄得我们不好相处。更何况，威廉持续了十年的对伊迪丝不变的爱情坚守，怎么会因为乔西临行前的寥寥数语而轻易改变呢？
“格蕾西，现在我可以问问你了吧，”威廉忽然对我说，“你还打算离开玫瑰庄园吗？”
这的确是大家最为关注，我也感到有些为难的一个问题。我身上还穿着打算离去时的一身牛仔装，肩上也还挂着那个休闲包。在乔西如此恳切的挽留之下，我还忍心走吗？况且，促使我离开的那些让我难以面对的问题，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乔西已经全部为我承担和遮掩了。这件事情的真相我也不必再去揭破，否则，不仅让我难以面对玫瑰庄园的人，对乔西也将造成再次的伤害。看来，只能让这件事情成为我和乔西之间永远的秘密了。
“你还没有作出决定吗？格蕾西。”威廉有些着急地催问道。
“不，威廉，我已经决定了，我暂时还不能离开。羊毛加工厂那边的事情我还没有交待好；乔西走了，办事处的工作也还需要处理。”
“这我就放心了。”威廉吁了一口气，“但我还得说一句，你不是暂时不离开，而是永远都不离开。现在玫瑰庄园真的需要你。”
“可是……”我此时心乱如麻，真不知怎样来回答这个问题。
“别担心，格蕾西，乔西这件事情不会给你带来影响的。我们家里的人和玫瑰庄园所有的人都对你印象很好，都很信任你，喜欢你，你还怕什么呢？乔西在给我的信上说了，他希望你能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把他在办事处的工作承担起来。”
“那怎么行？”我略感惊讶地说，“我恐怕没有经验……”
“你能胜任的。”威廉肯定地说，“只要你答应留下来。”
“好吧，我答应。但是，羊毛加工厂的工作交给谁呢？”我还是不放心。
“这好办，交给你信得过又足以胜任这份工作的人去管。你有这样的人选吗？”
我想了想说：“有。”
“那就没问题了。”威廉高兴地说，“快去换换衣服，格蕾西，我们现在就到办事处和厂里去一趟，把这事落实下去，好吗？”
“好的。”说起工作，我顿时来了劲头。
到了办事处，威廉把总管莱尔德和会计部主任霍尔叫到乔西的办公室来。
“我现在要给你们宣布一件事情。”威廉说，“乔西少爷到非洲去了，大约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从今天起，乔西少爷的工作由格蕾西小姐来接替。由于她有些情况还不熟悉，请二位今后多多协助，尤其是莱尔德先生。”
“没问题，没问题。”莱尔德先生热情地说，“格蕾西小姐精明能干，一定管理得好。有什么事情，我们自然会主动和格蕾西小姐商量的。格蕾西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好了。”
“好的，莱尔德先生，谢谢你的支持。今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教。”我感激地说。
随后我们到了羊毛加工厂。我把工人们全都召集到一起。仍然由威廉先讲了乔西去非洲后由我接替乔西管理办事处工作等情况。
“祝贺您，格蕾西小姐。”工人们纷纷喊道。
“谢谢，谢谢大家。”我也连连向工人们致意，然后说道：“这些日子与大家相处，我感到非常愉快。由于大家努力工作，我们厂加工的羊毛，不论是产量和质量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次去利物浦售货，我们厂生产的羊毛得到商家极高的评价，卖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好价钱。所以，我和男爵已经商量好了，打算在本月给每一个员工发一笔奖金，根据每个人的贡献和表现的不同，奖金的数额在二至五英镑不等。”
“噢，谢谢男爵，谢谢格蕾西小姐！”工人们顿时欢呼起来。
“此外，男爵刚才向大家宣布了由我去接替乔西少爷管理办事处，今后我自然会把主要精力放在办事处那边，但羊毛厂的事情我仍然要管，也会经常抽时间到厂里来看望大家。不过，在我着重管理办事处工作期间，羊毛厂也该有新的管事来具体负责。所以，我想把这份工作移交给盖伦·弗兰克……”
我的话立即被工人们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噢，不行不行，”盖伦摇头说，“格蕾西小姐，我哪有这个能力？”
“盖伦，你就别推辞了。”我笑着说，“你年轻，有干劲，对羊毛厂的生产管理早就很留意，给我们提过不少好的建议。我前段时间能胜任这个工作，也跟你和其他一些工人师傅的帮助分不开。我相信你只要肯努力，一定可以把这个工作干好的。”
工人们纷纷喊道——“盖伦，大胆地干吧，我们支持你！”“盖伦，别怕，有事我们会帮你！”
我让大家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就这么定了。从今天开始，盖伦·弗兰克先生就是羊毛加工厂的新管事了。希望盖伦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和支持，也希望全体员工把今后的生产搞得更好。”
就这样，在人们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很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工作移交。
然后，威廉又回到乔西的办公室，帮着我一起清理乔西的抽屉和文件柜。并根据原订的计划书和乔西的工作日记，帮助我熟悉了解办事处的全面工作。同时又让主管莱尔德先生和我们一起量商了一下今后的工作安排问题。
这样，整个玫瑰庄园里里外外的生产和管理，也就并没有因为乔西的突然离去而受到影响，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第二十九章 白袍怪
下午不到五点钟，我和威廉就回了玫瑰庄园。威廉去了书房。我则想回卧室去休息一会儿，顺便到乔西卧室里把他信中托我代为保管的那个小采访机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