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
卧室一端是更衣室,镶满镜子,猛一抬头,程真看到自己。
背后人影一闪,程真停睛凝望,这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是谁?
他出来了。
程真转过头来,他只是另一个警方人员。
程真默默走出凶室。
〃死者亲友大为震惊,我们得设法加以安抚,他们一定希望听到乡音。〃
他们离开现场。
程真回头望,真奇怪,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座舞台,上演悲欢离合,这次,演出的是凶杀。
下雨了,程真上车。
在这种时分,一下雨气温马上降低,上午出来,程真没带外套。
车子停在警局,警员转过头来警告她:〃程小姐,现场照片很可怖,你可以不看。〃
〃不,我不介意。〃
他带她进会议室,那里,每一位男士都穿深色西装,结灰色领带。
程真看到了现场照片。
连她这种老兵都打一个突。
警员说:〃现在你晓得为何整个圈子为之震动了?〃
程真不语。
〃问话现在开始,请随史沙展到邻室。〃
第一个接受问话的证人是一名中年女仆,两年前随着主人前来移民,不谙英语,此刻吓得只会打哆嗦,是她最先发现凶案。
程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用过。
两个半小时后她结束这一天的任务。
她在走廊用水杯盛水喝,问警员:〃我的工作会持续好几星期吧?〃
〃不,程小姐,警方还有其他三名翻译人员,你大约负责五名证人。〃
程真松口气。
〃案情真可怖是不是?〃
程真颔首。
〃一位昂藏七尺的翻译组同事一看照片就跑出去呕吐。〃
程真放下纸杯。
〃程小姐,我们送你回图书馆,这时叫车比较困难。〃
穿过走廊,走出大门,程真一直听到身后像是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人。
那样希望见到他?又不是。
程真忽然知道这叫做寂寞。
她上了警车,摘下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卡收进手袋。
他们在图书馆前放下她。
程真像是在刹那间回到现实世界,雨已经下得很大,她有点儿饥寒交迫。
刚想折回停车场取车,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不为意,侧身借路,那人又挪动脚步。
程真抬头,看到孙毓川站在她对面。
她不由得笑了。
此君一定已经熟读孙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然后攻其不备。
只听得他很客气地问:〃工作进行如何?〃
〃很有建设性。〃
他颔首,〃我知道你会帮忙。〃
〃我可以猜到史沙展在想什么,平时温和怕事的华人犯起案来往往凶狠残酷,不可思议。〃
孙毓川不语。
第五章
雨下得那么急,两个人的头都湿了。
孙毓川忽然把手中的外套搭在程真肩上。
程真问:〃去喝杯热可可?〃
他微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她还以为他会在警局等着她。
程真微笑,〃再见面,人家真的会疑心。〃
孙毓川忽然又问:〃疑心什么?〃
程真仍然笑,〃疑心我俩不喝可可过不了一日。〃
他们走进一间印度餐馆,程真主动叫了印式浓稠奶茶,咖喱羊肉、薄饼,大吃起来。
半晌,见孙毓川没动手,看着她。
他微笑,〃你吃的时候是那么快乐。〃
〃先生,世上有一百几十万人此刻正在挨饿。〃
〃享受如此基本,实属难能可贵。〃
程真不去理他,手挥目送,大快朵颐。
〃任何见过你吃饭的人都会爱上你。〃
程真放下薄饼,轻描淡写问:〃那么,你可爱我?〃
他缄默。
程真笑,〃看,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她伸一个懒腰,推开面前的杯碟。
吃饱了真舒服。
〃你不担心体重?〃
程真答:〃有时候忽然瘦许多,害怕了,会拼命喝牛乳补救。〃
〃食量惊人,你有没有胖过?〃
程真有点儿意外,〃哗,问这样私人的问题。〃
孙毓川有点儿尴尬,〃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一直在路上跑,哪里胖得起来。〃
〃很辛苦吧?〃
〃因为喜欢,不觉得累,即使累了,也不愿放弃,有位同事,采访水灾,忘记穿雨靴,回来,脚都泡肿,要到医院诊治,这是工作部分代价,有些人为官作宰,天天大吃大喝,吃得胆固醇过高,血管栓塞,也是代价。〃
孙毓川不语。
渐渐他眼睛尽露笑意,可是不说话。
那么英俊的男子,真情流露起来,可以是很动人的。
半晌,程真说:〃这是我们首次约会。〃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
〃倒是真的。〃
他付了帐。
〃你有车?〃
程真说:〃我送你一程。〃
他说了地址。
程真把她的兰芝路华驶得如履平地,飞一样到达灰点住宅区。
孙毓川笑说:〃很佩服你的驾驶技术。〃
程真答:〃好说好说。〃
他忽然说:〃明天我回亚洲。〃
程真一怔,〃顺风。〃
他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转头向住宅走去。
程真把车子驶走。
这才真正展示技术,把车子开得像一部神速坦
半晌,才发觉身上披着的外套还没归还孙毓川,她把车子停在道旁,往回驶,到他家,把衣服还给他吧。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么,他也许会说:〃进来坐一会儿。〃
谈什么好?聊谋杀案案情好了。
窝在大沙发里,手中拿着酒,外边月黑风高,她可以问他:〃是情杀案吧,没有撬门,没有挣扎。〃
程真身不由主往回驶,驶到屋子旁,忽然又停住。
也有可能是管家来开门,笑着说:〃请进来,孙先生与孙太太都在。〃
程真又在大路调头,往自己家驶去。
人生路可不能这样随意,许多时,踏上第一步已不能回头,那叫做不归路。
终于抵达家门。
程功立刻打开门奔出来,看着母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担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钟,原来已经午夜十二点。
程功说:〃妈妈,图书馆早已打烊,你又没带手提电话,我去问过管理员,他们说看着你被两名大汉带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静静走进客厅。
猛地看到董昕,吓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样,这是谁,怎么会登堂入室?
董昕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程功担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来,不出声。
董昕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最近闹得这样慌,究竟你想怎么样?〃
程真抬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个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会羡慕你,你却从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发,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董昕取过外套,同程功说:〃我走了,无谓再与一幢墙讲话。〃
程功手足无措。
程真在书房独坐。
〃对不起,〃程功进来说,〃我把事情闹大了。〃
程真答:〃以后不必麻烦董昕。〃
〃他仍然关心你。〃
〃是吗,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灯。
母女置身黑暗中,反而比较好讲话。
程功问:〃你去了一个神秘蛮荒地?〃
〃那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你心底到底希望什么?〃
〃爱人,被爱。〃
〃那恐怕是要扑出去争取的吧?〃
〃一争取便失去本义。〃
〃坐在那里,会得发生?〃
程真笑了,〃我们的对白可能没有人听懂。〃
程功叹口气。
程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担心,满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必然与所有纷扰一刀两断,得道升天,可是看到妈妈这样,真不知几时才得解脱。〃
程功辩曰:〃我没有那样想过。〃
〃狡辩。〃
那夜,程真无论如何睡不着,已经许久没有失眠了,少女时期,为感情、功课、人事,时时辗转不寐,熬过许多苦夜。
然后是为工作,几次三番被人陷害败下阵来,形势比人强,敢怒不敢言,一到晚上,思前想后,又惊又恼,浊气上涌,觉得人生没有意思。
稍后对世情看淡,嘻笑怒骂,游戏人间,可是却还知道内心依然弱小。
今晚那种彷徨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拨董昕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不通,程真暗暗说:〃董昕,给我一次机会,董昕,给我一次机会。〃
她累到极点,伏在枕上睡去。
早上,程功上学之前进房来看她,见她熟睡,替她盖好被褥,见电话听筒搁一边,替她放妥,终于忍不住,按了重拨钮,看到示号屏上显示董则师的电话,不禁摇头叹息。
程功驾车离去。
睡到十点半,刘群有电话找。
〃还在睡?〃
〃是,不犯法吧?〃
〃所以说,一个人不能太早退休,你看你,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快要失重。〃
〃我想回来。〃
〃你一直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我所有的力气已经离我而去,我虚脱了。〃
〃那是一首诗,那是你的近作?〃
〃我该篇特写有无好评如潮。〃
〃一般评语是不够辛辣,太过捧场,好比人家公司的业绩报告。〃
程真悻悻然,〃以后我都不会再写一个字。〃
〃别气馁,好好干。〃
〃你拨电话来纯是为着鼓励我写作?〃
〃不,我好奇,想看看你人在何处?〃
〃为什么?〃
〃因为孙毓川在东京开会。〃
〃啊,我也应该在富士山?〃
〃想象中是。〃
〃不,他没有邀请我一起去。〃
〃你们有无见面?〃
〃有。〃
〃有没有讲话?〃
〃有。〃
刘群很安慰,〃那已经好过但丁与比亚翠斯了。〃
程真讪笑,〃你真正好奇。〃
〃已经有关于你们的谣传。〃
〃是你散播出去的吧,贼喊捉贼。〃
〃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不过我想知道最新状况。〃
〃一丝波纹也无。〃
〃程真,其实呢,尚有余力的话,不妨做些有益之事。〃
〃忠言逆耳,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那么再见。〃刘群叮一声挂了电话。
警局接着找程真。
程真出去一整天,因知道不会再看见孙毓川,异常轻松,对所有深色西装视若无睹,专心做翻译。
工作到下午四时,忽有突破。
警员说:〃已经找到疑凶。〃
程真问:〃是她爱人?〃
〃不,是她爱人的妻子,她与她原先是最好朋友。〃
程真瞠目结舌。
〃她已认罪。〃
半晌,程真问:〃还需要继续工作吗?〃
〃照原定计划进行。〃
在走廊里,程真看到了疑凶,年纪很轻,相貌娟秀,皮肤白皙,看上去甚至不似是会与人吵架的样子,她木无表情,身上穿着考究的套装,由警员带到另一间密室去。
程真忽然想起袁小琤,她与她是同一类型人。
程真摸了摸脖子,有点儿害怕。
警员说:〃那样一个弱小女子,怎么会有力气杀上十六刀?〃
程真忽然答:〃是情杀,是情杀就会有力气。〃
警员不再言语。
那天晚上,程真综合了案情,把故事告诉程功。
〃……她与伴侣分居后,渐渐与最好朋友的丈夫来往,两个女子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学琴,可是终于闹翻了,凶案发生的那一个清晨,她去敲门,她不肯开门,她说:'让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再合奏一曲,然后我会成全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程功动都不动,静心聆听。
〃她终于开了门,与旧好友一起演奏一曲,闲话家常,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事,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事,到她完全放下了心,忽然脖子一凉,失去知觉,接着,被刺杀十六次。〃
程功听得面孔变色。
〃她恨她。〃
程功站起来,退后一步,碰到茶几,脚步踉跄。
〃华人社区反而松一口气,因是个别案件。〃
程功打一个哆嗦。
程真意外,〃我不知道你害怕。〃
程功否认,〃不不,只是人的心——〃
〃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你说得对。〃程功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念心理学的话,可以写一本论文,题目是'为何弱女在精神压逼下有异常暴力行为'。〃
程功不由地说:〃所以我要读建筑系。〃
〃是,科学是光明的。〃
〃我有事同你商量。〃程功有片刻犹疑:'为着应付考试,我想暂时搬宿舍,周未才来。〃
程真有点儿失望,这意味着她要更加寂寞。
但她最不喜勉强他人,因深知勉强没有意思,所以回答:〃这里总有房间留给你。〃
〃我真幸运。〃
〃其实你知道我会接受你所有的朋友。〃
〃我们行为荒谬,喧哗不堪,非常讨厌。〃
程真笑,〃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同学。〃
程功甚有深意地说:〃最近你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其乐无穷,很少出来看风景。〃
程真没有异议。
这个特权是她辛苦赚回来的,别以为很容易,自小学开始,一个人就得适应群众生活:父母说些什么,老师怎么看她,同学可愿与她结交……成年后接着要讨好上司下属亲友诸色人等,行规蹈矩,不得越雷池半步。
近日程真休假,躲进小楼,不再理会他人想些什么。
她看着程功收拾衣物。
真是爽快,统共不过三件衬衫两条长裤一双皮鞋以及若干内衣,塞进一只小皮箱即可,外套则在身上。
程功坐下来,〃我生母找到我。〃
〃有什么要求?〃
〃你猜对了,像她那样的人,没有要求,是不会找我的。〃
〃她说些什么?〃
〃她想来探望我。〃
程真有顿悟,〃这是你要搬走的原因吧,你怕她明正言顺在这里住下来。〃
〃是,〃程功答,〃然后就不走了,长期住下去,直到找到出路,相信我,那不是三两载可以办得到的事,我搬出去,你比较容易做,留她与否,悉听尊便。〃
〃程功,你心思慎密。〃
程功苦笑,〃我毫无选择余地。〃
〃她的证件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