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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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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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第六章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宋家明坐在我床边。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觉。
  〃你一额是汗。〃他说。
  〃天气很热。〃我撑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气。〃
  〃你做了恶梦?〃
  〃梦是梦,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地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
  〃哭有什么帮助?〃
  〃你应该哭的。〃
  〃应该?谁说的?〃
  〃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
  〃家明,〃我改变话题,〃有没有女人告诉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点点头。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没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时候,我喜欢你多点儿。〃
  勖存姿说过这话。
  我问:〃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较单纯?〃
  〃你什么都猜到?〃他诧异。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我说。
  他叹口气:〃勖存姿。〃
  〃是。〃我说道,〃你也一样,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脸。
  我说:〃天还没有亮,你陪我睡一会儿。〃我让开一边身子。〃来。〃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边。〃这很危险的。〃
  〃不会。〃我说,〃我很快会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听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种安宁。我从来没有在男人身边睡到天亮。没有。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说:〃我一直没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
  〃聪慧知道会怎么样?〃我笑着起床。
  〃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他说。
  〃为什么?〃
  〃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说。
  〃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说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这么重要?〃我漠然问。
  〃她是你的母亲。〃宋家明说。
  男人们就是这样,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主张,他要开始命令我。
  咸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请律师来,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
  我沉默地说,〃带我去看看现场。〃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是一间百货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觉得蓝天白云,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顶楼看看。〃我说。
  宋家明拦住我,我轻轻推开他。
  咸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我请宋家明跟经理说话,交涉良久,经理派人来开了门,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我们到达顶楼。二十七层高的房子。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蠕蠕而动。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妈那一刹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我不能够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说是恁吊,也并没有哭。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谁说现在的世人没有人情味?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锄强扶弱嘛。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你让他们开门,一定费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点点,不答。
  我们与咸密顿道别。
  咸密顿苦涩地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问上帝。〃
  〃再见。〃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
  家明问:〃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
  我抬高头想很久。〃不要。〃我说。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我们只离开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动。
  〃你怎么了?〃勖低声问。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
  〃日月精华?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他笑道,〃有没有引诱我的女婿?〃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我老实说:〃没有。我还不敢。〃
  〃别想太多。〃他说,〃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还是在想。
  那么高的楼顶,在异乡,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里,她在那里自杀,上帝,为什么?
  我想到幼时,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如果绉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并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她如何一个大耳刮把父亲打出去——是我替父亲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以便能够买只洋娃娃给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
  我的老妈,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也没有一封书信,或者她以为我会明白,可惜我并不。
  回忆是片断的,没有太多的感情,我们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后悔当初没有把子宫中的这一组细胞刮干净流产。我成为她的负累。她带回来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后我到英国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没有人爱她。
  我母亲前夫连打最后一次长途电话询问她的死讯都不肯付钱。
  而咸密顿,他做了些什么,他自身明白。我没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从现在开始,在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净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个冷颤。
  一个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着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说:我要忘掉姜咏丽这三个字。
  回到剑桥我病了。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烫,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勖存姿回苏黎世。他的鲜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胧间我也看不清楚,医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对病人并没有帮助。
  我一直觉得口渴,时常看见家明。
  我问:〃聪慧呢?〃不知为什么要问起聪慧。
  〃她一个在这里闷,回香港去了。改遗嘱那天来伦敦。〃
  〃遗嘱?〃我急间,〃谁的遗嘱?〃
  〃勖先生要改遗嘱——我们之间已经提过的。〃家明说。
  〃不,勖先生为什么要改遗嘱?〃我慌忙地说,〃他又不会死,他不会死。〃我挣扎着要起床,〃我跟他去说。〃
  家明与护士把我按在床上,我号陶大哭起来,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护士道:〃好了,她终于哭了,对她有好处。〃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梦又见了许多信,一叠叠地自信箱中跌出来。那些说爱我的男孩子,他们真的全写信来了……
  然后我觉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颊上在耳根,我睁开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轻男人的体嗅,抚摸他的头发,却是家明。
  〃我是谁?〃家明问,〃想清楚再说,别叫错名字。〃他把脸埋在我枕头边。
  〃家明。〃我没带一丝惊异。
  〃是我。〃他说。
  〃家明,你怎么了?〃我问,〃你怎么?〃
  〃没什么。〃他把头枕在我胸前。
  我说:〃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怜我,我很好,我什么事也没有,真的,家明,你不必为我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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