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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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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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在这种时分?〃我问。
  〃想看看你有没有在家睡觉,想看看你房中有没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诚实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额头上,他听起来倒像是妒忌的一个理想情人。可是我没有忘记他如何隔四个月才见我第一面,如何为我一句话而马上离开,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兴,所以赶了来看我,对我说这种话,一切都不过随他高兴,因为他是勖存姿。
  〃当然,〃他说下去,〃即使你留人过夜,我也相信你不会把他留在此地。〃
  我说:〃也许我经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这里睡。〃
  〃所以,这永远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忠实?〃我问。
  〃不相信。〃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我问。
  〃历古至今,年轻女孩子从没对有钱的老头忠实过。〃他还是平静地说。
  我说:〃也许我是例外。〃
  〃不是,小宝,不是你。〃他仍然摇头。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这是勖存姿第二次称赞我道。
  我缓缓地说:〃你要不要上床来?〃
  他还是摇摇头。
  〃你不想与我睡觉?〃我问得再直接没有。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地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井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地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长大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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