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影入平羌-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纪渝下了车,三两下就跳进那妇人的怀里:“姨奶奶,可想死我了。你老好不好?咳嗽好点没有?年前从北平捎回来的枇杷膏好不好用?”
  “好好,都好。”姨奶奶是纪天德五十岁上纳的一房太太,原本是武昌一个小舞女,国民革命的时候救过纪天德的命,便嫁了他做姨太太。那时纪川刚五六岁,叶紫苏因为丈夫吸大烟闹过几次,一个不高兴扔下孩子回了娘家,新姨太太看着孩子可怜,就带到身边自己照顾。后来纪川出国,纪渝没了伴,姨太太怕她受堂兄妹的欺负,也养在自己的房里,因此兄妹俩个虽然称她做姨奶奶,实际上感情亲逾母子。
  纪天德上两房太太都已去世,只剩下姨奶奶。她年轻时跟各色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精通人情世故,人又平和,又得纪老太爷的信任,在各房里都说得上话,俨然是纪宅的大总管。
  一群人扰嚷了半天,又介绍了宁尘给姨奶奶认识。忠伯专门跟姨奶奶提及宁尘是姓的爱新觉罗,心中颇觉与有荣光,不料姨奶奶只哦了一声,淡淡的,也不十分热络,却也不失礼仪,引着他们去见老太爷。
  宁尘心中有些不痛快,在北平的时候听见他的姓氏,人人都会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虽说他自己心中也挺鄙夷那些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可纪家主子人人都对他皇族身份不屑一顾,却也令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却不知道,纪家本就是革命起家,尤其纪川留洋十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满清如何误国,对于所谓的皇室后裔虽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殊无好感。
  蜿蜒的游廊通向一处小花厅。一行人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声如洪钟的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字,哎,年纪大了,连那么两个字都记不得了。”
  纪川兄妹对视一眼,不由微笑。
  纪渝不等下人来,自己掀开门帘,人还没进去,已经先出声唤道:“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宽大书案旁,看着一个少女写字。
  听见纪渝的声音,老人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上瞬间放出光来:“哦?小妞回来了?快进来,让我看看。”
  “爷爷,爷爷。”纪渝也顾不的其他人,一头扎进爷爷的怀里,“你身体好不好?怎么听说不是很好?这不是红光满面的吗?”
  “呵呵,小妞倒是孝顺,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纪老太爷抚着她的头发,满眼都是笑意,目光瞟向门口,看见孙子身边玉树临风般立着一个青年人,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宁尘吧。”
  宁尘到底是宗室出身,礼仪举止与众不同,上前一步,毕恭毕敬行礼,“爷爷好。宁尘去湖南考察,路过此地,想在府上暂借一晚。”
  “呵呵,太客气了。”老爷子大步走到他面前,拍拍肩膀:“小伙子,不错。听说,你是学历史的?”
  宁尘只觉着老爷子手下力道十足,又见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知道是行武出身,暗暗皱眉。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道:“是考古。这次就是因为湖南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顾先生走不开,我替他去看看。”
  纪渝忍不住笑:“爷爷,他那是谦虚呢。顾先生鉴赏青铜器的本事,全都传给他了。”
  纪老爷子哈哈大笑:“顾撷刚先生的大名,我也是久仰。如今能见到他的高足,也是荣幸得很。年轻人,在这里就当做是自己家。小妞,你还没跟汪姐姐打招呼呢,教你的礼貌都忘了?”
  纪渝这才看见适才那个写字的少女,立在一旁,满脸含笑的看着她。一愣,有些意外,“这不是汪家姐姐吗?差一点没认出来。”
  那少女名叫汪锦华,是浔江书香大户汪家的大小姐。汪锦华的太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状元,因此汪府也被叫做是状元府。纪汪两家平日往来密切,两个女孩子以前就常常见面,此时纪渝见了,自然熟不拘礼,上前拉住锦华的手,神态亲密。
  纪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她们说:“两个小妞俩要好好亲热亲热,就快成一家人了,要友爱,晓得吗?”
  “一家人?”纪渝怔了一下,见锦华羞红了脸,悄悄的朝纪川瞧,立刻明白,笑吟吟望向纪川:“大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说啊?留洋那么多年,还怕丑不成?”
  纪川笑而不答,宁尘一旁却很是诧异,这位纪家大少爷虽然神色自然,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从见到他到现在,始终一副旁观者清的态度,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似乎无动于衷。
  纪渝还想在追问,纪老太爷挥挥手:“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这大老远的回来,累了吧?让姨奶奶带你们先去休息,晚上吃饭再过来吧。对了,瑞馨,”他唤着姨奶奶的小名:“吩咐厨房给两个孩子弄点点心,可怜见的,这几天在路上只怕没什么好吃的。”待姨奶奶答应了,又冲纪川道:“老大你留下,陪陪锦华讲话,我是要去躺躺晌午了。”
  锦华说:“不必了纪爷爷,原本就是等着见见小渝妹妹,这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让他们兄妹好好讲话吧,十年没见过了,小渝妹妹一直惦记着纪大哥呢。”
  纪老太爷啧啧摇着头:“这个孩子,真是太懂事了。也就差了一岁,怎么渝儿就这么不一样?”
  纪渝吐着舌头闪到一边,锦华笑:“纪爷爷看你把我夸的,小渝妹妹多可爱啊,真是招人疼。”说着便要告辞。
  纪川说:“我送你回去吧。”
  锦华冲他笑笑,也不拒绝,先出了门。
  纪汪两家相隔不远,然而中间没有修好的车道,汽车反倒没有马车来的方便。纪川送了锦华回家,再回到家,已经个多小时过去。进了门,穿过天井,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吓了一跳,忙过去,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然而然拥住妹妹,细声问道:“怎么了小渝?是不是吓着你了?”
  “不是不是。”纪渝在他怀里摇头,过一会才挣开,自己胡乱抹着脸,“就是太高兴了。一下子见到了爷爷,姨奶奶,锦华姐姐,还有你。大哥,”她看着他,水滢滢的眸子在夕阳下发着亮,“真的没有想到你回来了。在北平,连着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我都快担心死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今天突然看见你,你都不晓得我有多高兴。”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望着哥哥眨眨眼,“哥,你不会是为了锦华姐姐才跑回来的吧?”
  “小丫头,别乱说。”纪川哭笑不得,过了一会才沉声道:“爷爷他只剩下几个月的日子了。”
  “什么?”她的表情僵住,“怎么会?爷爷不是很硬朗吗?”
  纪川不语,拉着妹子走到花园里的石条凳边,并肩坐下,“这也是我这次回来才知道的。你知道姨奶奶曾经救过爷爷的命吧?革命的时候。”
  “是的,姨奶奶说过,那时候爷爷受了伤,晕倒在她的门口。”
  “爷爷受的是枪伤。”纪川静静的说,“弹片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因为身板壮,原没有太大的问题。只不过老人家渐渐年纪大了,有些老毛病就多了起来。年前爷爷中过一次风,当时请郎中扎了三个月的针,慢慢就好了。大家也就多小心些,谁也没有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
  纪渝紧张地拽住哥哥的袖子,“怎么了?”
  “爷爷这几个月老有心口疼的毛病,后来专门去了武汉看西医,才知道是当年留下的弹片在身体里起了变化,毒素融入血脉……药石无救!”说到最后几个字,这个平日里不大动声色的男人声音竟有些哽咽。
  纪渝心中一凉,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没有流下来。她闭着眼,只觉一片凄惶茫然,过了半晌,才小声问兄长:“哥,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你在法国不是学的医吗?”
  “若是在法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是爷爷的年纪,要去法国,是不可能的啊。日本也可以,然而九一八以后,爷爷是断不肯与日本人有一丝牵扯的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爷爷那么好的人,难道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再说什么,无力的将头靠在纪川的肩头。
  兄妹二人静静在花园中看着天边晚霞越烧越炽,直至远处江涛呜咽,暮色中卷鸟归林。
  纪川吸了口气,打醒精神强笑道:“爷爷把我们都召回来,就是要让大家高高兴兴的陪他几个月,我们热热闹闹的,让他老人家心满意足,也就是孝顺了。”
  纪渝垂着头,无声点头。又过了一会,扬起脸,微微笑道:“我明白。”
  纪川看着她,半晌欣慰的缓缓笑道:“小鱼儿终于长大了。还记得当时那个小鼻涕虫哭着不让我走呢。一转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纪渝侧过脸不去看他,“那时候你答应过我会回来,我一直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你带着我,陪着我,保护我……后来你天天写信给我,让我觉得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你,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可是……今天才晓得,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没有料到她突然说出这样失落的话,纪川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微笑:“怎么了丫头,怎么突然发起感慨来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似要将莫名的愁绪甩脱,“伤心起爷爷的事情,就多了感慨。”
  “是吗?”纪川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突然问道:“那宁尘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纪渝的脸上蓦的升起红云:“说他干什么?”
  “他对你好吗?”
  “一点也不好!”纪渝噘起嘴,似嗔还娇,“老是教训我,管东管西。”
  “嘿,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纪川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微笑,“纪二小姐出了名的任性,居然也有人能治的住你,光这一点,我就十分佩服他。”
  “哥!”纪渝白他一眼,想想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其实也奇怪,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吵架,他是历史系的学生,我学西文,在同学联谊会上认识,当时为了义和团吵的一塌糊涂。后来我给顾先生送过几次资料,都是他签收,每次见面都吵,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他说的不对,就是辩论不过。后来我要做故宫博物的西文介绍,他是顾先生的高足,就厚着脸皮向他请教,才发觉他真的学问广博,不止国学造诣高深,还精通英法日文,更厉害的是,他对商周青铜器的研究尤其有心得。哥,我是轻易不服输的人,可对他却不得不佩服。”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哥,这一次他跟我出来,是因为寿县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他要去看看,说是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哦?是吗?这么说他待不了几天?那么你呢?”
  “我吗?本来是想跟他一起去看看热闹的,可是爷爷的病……,我还是陪陪爷爷吧。”
  “嗯。”纪川点点头,看看天色,忽而一笑:“就快是晚饭的时候了,你去找找宁尘,一起过去吧。姨奶奶安排他住在哪里?”
  “西面的小跨院。”
  纪川面色突然一沉,想了想,说:“那我就不过去了。你去吧,有话晚上吃完饭再说。”
  纪渝却有些迟疑,“哥,晚饭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她?”
  “她?”纪川愣了一下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两个人的生母叶紫苏。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有点奇怪,“好好的,怎么那么怕见娘?”
  纪渝咬着下唇犹豫良久,终于什么也没说,匆匆向西跨院去了。
  叶紫苏带着贴身的丫头翠翘走进饭厅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比起一个月前儿子纪川从法国回来还要热闹些。只看见一屋子人,坐满了三桌。中间的桌子上首坐着满脸喜色的老爷子,旁边坐着一个精灵可爱的少女,挽着两条大麻花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目顾盼神飞。她一愣,立即认出了自己的女儿,霎时间只觉耳边一炸,愣在当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酸苦愤怒百味陈杂,一股浊气上涌,便想发作。
  屋里的人逐渐注意到她,纷纷安静下来。
  正兴高采烈不知跟爷爷说什么笑话的纪渝,一看见母亲,笑容便不自在起来。姨奶奶那边刚招呼了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吃东西,一回头,看见这边窘状,噗嗤一声笑了:“紫苏你这里发什么呆啊,看见女儿高兴地说不出话了?小渝,快过来叫娘,可怜你们一家母子到今天才团聚了。大少爷,妹妹怕生,你也怕不成?”
  纪川陪着笑:“我看着妹妹给爷爷说笑话,怕打扰了爷爷的兴致。渝儿,快跟娘见礼啊。”
  纪渝这才站起来,隔着桌子,远远叫了声“娘。”
  叶紫苏深深吸着气,强挤出个笑容:“渝儿回来了?怎么娘都不晓得?刚才看见这么标致一个大姑娘,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呢。”
  姨奶奶八面玲珑,一听这话,那有不明白她的心思的,忙道:“二小姐老远的回来,老爷子心疼她,先赶着让她去梳洗了歇歇,到饭时才许出来。”
  叶紫苏绷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纪天德发话了:“既然人都齐了,就开饭吧。吃完饭,让她们娘俩个好好亲热。”
  这话一出,叶紫苏便无法再说下去,只得到西面的桌子坐下,由翠翘伺候着擦了手。早就侯在一边的下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菜,渐渐便有热闹起来。
  纪府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分三桌。主桌上是姨奶奶陪着纪老爷子,还有几个在生意上管事的子侄,西桌是妯娌姑嫂们,东桌专门给孙子辈的孩子们坐,有些年轻的媳妇要照顾孩子,便也坐在这一桌。
  纪川纪渝兄妹按理也该坐到东桌去的,老爷子特意招呼他们两个和宁尘陪着他坐在主桌上。同一桌除了姨奶奶,还有航运局里管帐务的纪家长子纪顺白,专跟官府打交道的三子纪顺蓝,以及老爷子的侄子纪顺风,他的母亲是老爷子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