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抬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已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自动,无声: 
      “娘!” 
      关师父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楼,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奈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干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调嗽,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 
      “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换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父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父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回场,师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的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位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注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父很不高兴: 
      “什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 
      “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的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 
      “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赔笑: 
      “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您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什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技、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叉。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啪啪啦的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呵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的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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