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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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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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瘢脖焕о@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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