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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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无-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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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好像还从来没有为自己挣到过什么东西,一草一木,都是别人给的,归根到底,也都还是别人的。 
  也就是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东西。 
  多么可悲。不过还好现在已有了个从头开始的机会。 
  来吧。我打起精神,拢拢头发,整整衣衫,走进小饭馆。 
  饭馆确实是小,而且形状狭长,虽然只有四五张桌子,旁边横七竖八摆着——应该说扔着些长凳,而且好像没有窗户,只靠门口的光线进来,看上去又黑又深,古怪得很。 
  三个外路客人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正在谈笑,似乎在等着上菜,最里面的角落里的桌上似乎还趴着一个人,因为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样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是来找掌柜的。 
  掌柜的往往都在柜台里。 
  而柜台居然也在最里面,就在那个趴着个人的角落旁边,而且跟角落一样黑糊糊的看不清。 
  我只好绕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板凳走到柜台前,却发现柜台里没有人。 
  确实没有人。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确定真的没有人,犹豫了一下,只好提高声音问道:“请问掌柜的在吗?” 
  连问了三声,才从后厨跑出一个头上冒着汗,手里剥着葱的小二哥,不耐烦地道:“那不是掌柜的吗?喊什么喊呀!” 
  那?哪儿?我诧异地看着他。 
  小二哥一扬下巴,指了指那个角落,便又火烧火燎似的跑回后厨去了。 
  我回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角落,眼睛这下里也习惯了,能看清那趴着的人头发蓬乱、衣衫破落,面前摆着一个小酒壶、一只小酒盅,无论如何不像个掌柜的样子。 
  但饭馆确实像个饭馆,客人也像是客人,小二哥更是像得没话说,所以唯有掌柜不大像样,如果什么事都像模像样地无可挑剔,也不大对劲。 
  安慰完了自己,掌柜的却依然趴在那里动也不动,我踌躇了一会,只好凑近去有礼貌地低声叫道:“掌柜的?掌柜的?醒醒!醒醒!” 
  可叫了十几声,该人依然没什么反应,我直起腰舒舒筋骨,正打算再提高点声音,他却忽然有了动静。 
  先是伏着身子开始咳嗽,然后越咳越剧,背都弓了起来,后来实在撑不住了,终于抬起头来,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看见了面前的酒壶酒盅,立刻颤抖着要给自己斟一杯,可是一边还在咳嗽,手也抖得很厉害,酒大半都洒在了杯子外面。 
  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忍不住伸手抢过酒壶,替他斟了一杯。 
  他立刻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咳嗽才渐渐止住了。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好生熟悉,不过嘴上还是赶忙道:“掌柜的,您可好些了吗?” 
  他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向我微微一笑,道:“好多了,谢谢。” 
  虽然蓬头垢面,年纪也不小了,此人却并不难看,简直称得上清秀斯文,也很有些礼貌和风度,实在看不出居然会窝在这么一个小饭馆里,看来也是落魄子弟吧……不过这么看来好像也确实是掌柜的,如果说店里确实有个掌柜的,那也只能是他了。 
  我正想说明来意,他却又低下了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柄小刀和一小块木头,一边削一边缓缓道:“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 
  小刀。削木头。咳嗽。酒。中年人。 
  不会吧? 
  不会的。 
  我抹了把汗,告诉自己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而且传说中的那个高手即使还活着,也不会还是传说中的样子了。 
  但如果他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高手,未免就有点太扭曲了吧? 
  可忽然又想起了杀手同盟的六大高手,算了,谁比谁扭曲多少呢? 
  或者说,人非圣贤,孰能不扭曲?尤其在这个如此扭曲的江湖? 
  所以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恭恭敬敬地道:“掌柜的,请问店里是否需要帮忙的人手呢?” 
  貌似李寻欢……的崇拜者的掌柜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小木块,半晌方道:“可能需要,也可能不需要。” 
  我……李寻欢也不是这么说话的吧,但谁让我有求于人呢,只好接着他的话茬道:“那如果需要的话,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我呢?” 
  掌柜的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我半天,好像我也是个小木块,而他正在思考可以从哪里下刀,他淡淡地道:“为什么?” 
  这下看来又不大扭曲了,我忙打点精神想了想道:“小女子落难于途,又遭人欺骗,以至于身无长物,为求糊口,故而斗胆恳请掌柜的收留。” 
  掌柜的听了,又看了我半天,方道:“可你并不像个‘落难于途’的。” 
  这也分像不像的吗?我只好无奈地道:“也许不像,但确是事实。” 
  掌柜的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嗯,这个倒没想好,叫什么好呢?急切中脱口而出道:“程浅如。” 
  这是唯一比较像落难女子的名字了。 
  其它我能想到的人名,好像都不大像个名字。 
  还有很多人干脆就没有名字。 
  我有一个不错的名字,但却没法大声告诉别人。 
  所以我只好变成了程浅如——事隔多年,这么一个荒僻的小店里不会碰巧有她当年的恩客吧? 
  好像确实没有。 
  但掌柜的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颠过来覆过去地念了几遍,然后点点头道:“好,好名字。程浅如,你会做什么?” 
  我会杀人。 
  当然我只是笑着道:“我可以收拾店堂,可以给大师傅打打下手,嗯,差不多的活儿都能做一些的。” 
  我还会做菜。身为一个合格的杀手,什么都应该会一点,不过我主要擅长的是如何在菜里下毒而不让人发觉,做菜只是顺便的一点必要了解,所以我没有提起。 
  掌柜的沉思了一会,然后又拿起了他的木块和小刀,缓缓道:“哦……” 
  这个意味悠长的字拖了半天,居然就没有了下文,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起来,正在想如此扭曲的掌柜不伺候也罢,硬着头皮再捱一段路,不见得就没有别的能收留我的地方——忽然那个冒着油汗的小二哥从厨下冲了出来,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红烧肘子从我旁边风一般掠过去,又风一般冲回来,朝着掌柜的吼道:“我一个人要忙死了!” 
  一个人?!我也立刻看向掌柜的,而他不待我开口便道:“好吧好吧,你留下吧,现在就到厨下去帮忙好了。” 
  于是我便托小二哥的福留了下来,并在手忙脚乱地打发了今天唯一的一桌客人之后,吃到了人生第一顿自力更生的午饭。 
  小二哥姓张,不过不叫“张小二”,而居然还有个很像样的名字,叫张启轩——又是轩,不过还好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跟他本人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所以我很高兴依旧可以叫他“小二哥”,而不用在那个该死的“轩”字上勾起尴尬的回忆了。 
  小二哥虽然忙起来的时候很凶,不忙的时候却很和善,不但立刻就相信了我顺口瞎编的所谓悲惨身世,还唏嘘不已,并把菜拼命往我碗里夹,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还好同桌吃饭的掌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随便吃了点,便又抱着酒壶到角落里雕木头去了。 
  帮小二哥洗碗的时候,我们已经算是很熟悉了,我于是大胆地问起掌柜的怪异表现,小二哥先是“扑哧”一乐,继而又摇摇头,同情地道:“也是个可怜人啊……” 
  我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小二哥一边大力刷着盘子,一边道:“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迷小李飞刀迷得发痴了,其实他的遭遇么,也跟李寻欢有点像的,只不过他老婆倒不是自愿送出去的,而是被他最好的朋友给抢了……” 
  我惊讶不已,问道:“真的啊?” 
  小二哥白了我一眼道:“有什么稀奇?他年轻的时候还天天练飞刀呢,可惜没啥天分,不然哪能眼睁睁看着老婆被抢走,连个屁也不敢放?然后就躲到这里来开了这么个破店,最倒霉的还是我,从小被卖给他当书童,现在还要跟着他当小二,这个人说是掌柜的,店里的事情却一概不理,每天就在那里摆个情圣架子,喝酒雕木头,真是要死了。客人少么还好说,客人要是多起来,真是累得我……还好现在你来了,多少能帮点忙,不是我说,早就想请个帮手,可一般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就直接吓跑了,你小姑娘倒是厉害,眉毛也不跳一跳,哈哈……” 
  我默然了。 
  忽然也觉得掌柜的可怜起来——比李寻欢要可怜多了,后者还有一手飞刀绝技,失去了林诗音,却拥有了整个江湖,掌柜的却只能日复一日躲在这里,用那把残钝的小刀一点点削去腐暗的时光。 
  他是自由的,却已被自己永远地囚禁。 
  也许蓝先生说得对,自由不等于随心所欲,声名与权势才能让人为所欲为?可李寻欢又得到了什么?上官金虹又得到了什么?林仙儿又得到了什么? 
  而掌柜的固然很扭曲,小二哥却很快乐啊,同样是自由的人生,也许还是在乎你如何选择。我希望自己能跟小二哥一样快乐,在油腻与灰垢中照样能愉悦地哼唱。 
  不知不觉中,我竟已在小饭馆待了近五六天——具体是五天还是六天我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像小二哥一样忙时忙死,闲时闲死,只要吃饱睡足,便啥也不想,管他娘今天是初几,老子连皇上现在是谁做着也不晓得。 
  哈哈,真痛快,简直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痛快的日子。 
  这天午后,店里没有客人,我照例在门前倚着晒太阳,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忽然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小二哥蹲在我面前,脸颊有点发红。其实小二哥长得不难看,这一来红扑扑的还满可爱。我揉揉眼睛笑道:“什么事啊?” 
  小二哥却没有回答,转身朝店里瞄了一眼——掌柜的好像已经睡着了,垂着头一动不动——然后他才拉起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起身,朝外面走去。 
  我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走到了离饭馆大约百余步远近的地方才停下来,站在树荫下,我也清醒了些,只觉得怪怪的,忙挣脱了他的手笑道:“奇怪了,你今天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还要到这里来说?” 
  小二哥的神情却越发紧张了,朝饭馆的方向张望了半天,才松了口气,又低下头思索了半晌,方认真地道:“我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头却垂得更低了,半晌方讷讷道:“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嗯?我一头雾水,可人家已经问了,只好答道:“你人不错啊,蛮好的。可是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干吗又问这个?” 
  小二哥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我道:“因为这个问题跟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有很重要的关系。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呃,那我可就说了啊……” 
  我只觉得好笑,难道他偷了掌柜的东西?还是做了其他什么对不起掌柜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了,要找我说说?于是安慰他道:“你说吧,不管是什么,也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你始终是善良、开朗、可爱的小二哥,这样可以了吧?” 
  本以为他听了会放松点,没想到他却好像更紧张了,不仅脸涨得通红,脑袋也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方道:“嗯,嗯……那,你,你喜欢我吗?” 
  啊?我觉得不对了,不会吧,难道老天如此眷顾我,这么快就有人爱上我啦?呃,不过,对象好像不是很对,虽然小二哥人很好,也很可爱,但我想找的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倒好像清楚地知道不希望遇见什么样的人。 
  而且是刚刚知道的。 
  可怜的小二哥。拒绝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我是谁。 
  但那样一定会吓死他。或者气死他。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看上去是那么的荒谬,比“李承轩”的假话还要假,比掌柜扮的小李飞刀还要滑稽。 
  他没准会觉得我来的那天随口编的悲惨经历要更像真的一点。 
  所以我只好尴尬地道:“呃,我觉得你……人不错,呃,怎么说呢?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本来我想接着解释一下此喜欢不同彼喜欢,然后表达一下我只想跟他做个好朋友的美好愿望,可他没待我说完便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有个很重要的计划要跟你商量——” 
  我发现他好像严重误会了我的意思,赶忙道:“可是——” 
  他却完全好像没听到,自顾自兴奋地道:“你看,我现在一穷二白,必须得有点家业,咱们才能一起过日子,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掌柜的身上打点主意了——他虽然变卖了家产,也胡乱花得差不多了,但身边多少还存着点积蓄,我暗暗留心过了,都放在他床底下的一个匣子里,这人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很容易找到机会,而他最相信的人就是我,就算我偷了拿出去,再继续回来干活,他也不会疑心的,所以我想……” 
  我已经听傻了,全忘了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脱口而出道:“可是,这样不好吧,他没了积蓄还怎么活呀?” 
  小二哥却不以为然地道:“你觉得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还在乎自己怎么活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小二哥。 
  他却继续道:“其实我也蛮可怜他的,可是我又能怎么样?能帮他什么呢?而且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我还年轻啊,总得替自己打算打算吧——尤其是,嗯,你来了以后,我就更,更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傻混下去了,你知道吗?我刚看到你,就……” 
  他接下来要说的,本该是我最想听到的话,不管是不是那个期望中的人在说,听听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十六年来,还没有什么人喜欢过我。 
  可现在却成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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