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来指挥调度弟兄们。大伙别拦了,我去敌营探探他们的虚实,说不定转眼便能回转。届时咱们再一起守城,拿贼人的脑袋跟县令大人换钱花!”
“对,对,程兵曹已经向我举荐过蒋旅率。他昨夜的作为,大伙都有目共睹!”林县令感激地看了程小九一眼,一连声地向众乡勇解释道。蒋百龄是蒋烨的侄儿,他来代替程小九指挥众乡勇,应该不会再引起两位捕头的猜忌。至于赏钱,那是早就答应好了,什么时候兑现都一样。
“大伙送走了程兵曹,就可以到刘主事那里领赏钱。当天兑现当天的,绝不拖欠!”怕时间拖久了麻烦更多,董主簿接过林县令的话头,大声宣布。
乡勇们先是一愣,转瞬便发出了齐声的欢呼。昨夜和今早两场血战,数以百计的敌人倒在了栅栏外。如果林县尊肯兑现先前的承诺的话,活着的众乡勇每人都发了一笔小财。在大伙兴高采烈的欢呼中,程小九笑着侧转身体,沿着刚刚拓宽出来的栅栏缝隙挤到了残墙边缘。他又留恋地看了看身后那一片茅草屋顶,笑了笑,纵身跳了下去。
已经足够了,一跃之后,他便永远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地的程名振。可惜这里不是易水,没有人击缶,也没有人为自己拍剑而歌。
“小九哥,等我一步!”背后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猛然回头,程名振看见王二毛愣头愣脑地坐在残墙下。屁股上沾满了漆黑的血迹,脸上却带着坦诚的笑容。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嘻嘻地说道。
第三章 东门 (六 上)
“你这不要命的家伙!给我滚回去!”程名振皱起眉头,狠狠地推了王二毛一把,以极低的声音命令道。他此番主动请缨出使,抱着的便是一去不回的念头。如果谈判不成,便要效仿昔日荆轲、聂政之事。届时不通武艺的王二毛非但帮不上任何忙,反倒会因为不够镇定而被对方看出破绽来。
“小九哥,这次我保证不再怕死!”王二毛满脸委屈,举着手对天发誓。“我昨夜对不住你一次,今天绝不会再对不住你。让我跟你一起去,咱们哥两个生死与共!”
“根本不关昨晚的事!”程名振急得直跺脚,想喊残城上的弟兄丢根绳子下来将二毛拉回去,抬起头,却发现残墙上的栅栏口已经被董主簿带领着乡勇们给重新封上了。人性如斯wrshǚ。сōm,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低声命令道:“你要去也可以,但到了敌营后,一切都得看我眼色行事。不准跟人斗嘴,也不准四处乱窜!”
“那是当然。我肯定听你的,咱们兄弟同心!”王二毛迫不及待地点头。“走吧,弟兄们都看着呢!”
两个少年迈开双腿,迈过一排横躺竖卧的尸体。尸体中有老人,有小孩,还有看不出年龄的,脸上憔悴得足有六十岁,身子骨却根本没来得及长开,瘦棱棱的肋条下,鼓着一个非常醒目的肚皮。几乎每一个圆鼓鼓的肚皮周围都跳着数只乌鸦,听见人的脚步声,乌鸦们拍打着翅膀飞起来,黑漆漆地遮断头顶上的阳光。
“死吧,死吧!”它们厉声地尖叫着,向打断自己用餐的少年发出诅咒。程名振拔出腰间横刀向天空中挥了挥,雪亮的刀光化作一道闪电,吓得乌鸦们四散逃去。
“小九哥这把刀不错!”王二毛羡慕地说道。目光在尸体间逡巡了一下,试图找到一把相似地兵器。他很快便失望了,张金称麾下的流寇们没有埋葬同伴的习惯,却在撤退时捡走了死者身边一切可用之物,包括兵器和鞋子。
“快一些,刀给你!”程名振将横刀放入鞘中,连同刀鞘一并交给了王二毛。“县令大人找来的,你对付着用!”
“小九哥,那你呢?”王二毛犹豫着接过横刀,低声追问。
“我不拿刀,反而更安全!”程名振笑着回答。“他们肯定不会让我拿着刀去见张金称。周围十几万人,一人一口吐沫也把咱们淹死了,刀反而未必能派上用场!”
“那倒也是!”王二毛瓮声瓮气地回应。被一具被乌鸦啄出肠子的尸体绊了绊,差点跌倒。
他用刀鞘在地上撑了一下,快速站稳。回头厌恶地看了看地面上的死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低声嘀咕,“呸,死人也跟我过不去。老子就让你们看看,老子到底是不是孬种!”
“你不是孬种!”程名振听到了同伴的嘀咕,伸手扯了二毛一把,大声宣布。他又快速看了一眼残破的南城墙,栅栏已经不见林县令等人的踪影。只有几根缨枪孤零零地树在那里,枪尖上倒映出点点寒芒。
相对于城墙上的冷漠,城外的山贼反倒显得“热情”了许多。两个少年才从尸体堆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巡营的喽啰兵已经举着刀枪上前“欢迎”。待看到城中只来了两个人,并且是两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毛孩子,喽啰们的“热情”立刻冷了下去,收起兵器,瞪着眼睛向两个少年喝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别再靠近了,否则我们可就要拿你们当官兵抓了!”
“我们,我们是来当使者的!”王二毛吓得赶紧将手中横刀连着刀鞘高高地举起,颤抖着声音回答。
“使者?”喽啰兵们被这个新鲜的名字弄得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近于疯狂的笑声,“你他娘的当这是两国交战呢?滚远边上玩去!我们这里只收俘虏,不收使者!”
“我们就是来谈投降之事的。”程名振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求解释。
“投降就开城门。派你们两个毛孩子来做什么?”有个长得只有程名振肩膀高的汉子凶巴巴地喊道。
“不是怕惊了城内百姓么?况且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双方商量商量,先理出个步骤来!”程名振想都不想,信口回答。
“扯淡个步骤!”喽啰们大声喝骂,兵器几乎已经砸到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的脸上。“把城门打开,回去跟他狗官说,把粮仓和库房打开。把今早带头抵抗的那家伙交出来剖腹挖心,爷爷们就饶了他!牙崩半个不字,老子们一刀一个,保证让他来不及后悔!”
“粮仓和府库早打开了。里边有多少东西都列在了单子上。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能没个数地乱搬吧?所以县令大人先让我向张大王报一下数。别等诸位进城后发现什么东西短了,少了,又拿县令大人的脑袋泻火!”程名振反正豁出去了,满嘴乱跑舌头,“清单就在我身上,城中的粮食财货随时可以运过来!拜托几位前辈帮忙通传一声。就说馆陶县兵曹程名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商量投降相关事宜!”
“哈哈哈哈!”喽啰兵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见过脸皮厚的官兵,但大伙却从没见过馆陶县诸人这么厚的。什么先送清单,分明是想跟张大王讨价还价好得个善终。亏得这少年还振振有词,仿佛谁看不出他家县令那点儿小心思似的。
王二毛又气又怕,脸色早已变得雪白。从心底涌出来的恐惧控制住了他,让他浑身上下都忍不住颤抖。但他却始终没有后退,半边身体紧紧护在朋友身侧。仿佛对方身上藏着无数珍宝般,令人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敢选择放弃。
“嘿嘿,嘿嘿!”程名振发觉了二毛异常,一边悄悄地将他挡在身后,一边大声地陪着众喽啰们傻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王二毛机械地跟随着好朋友,亦步亦趋。笑了几声后,他发现装傻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至少能让自己暂时感觉舒服一些。于是笑得更顺畅,眼泪顺着眼角不住地往下滚。
两个小毛孩子一个胆大憨傻,另一个胆小窝囊,面对着这样的敌手,喽啰兵也着实没心思抖威风。笑了一会儿,带队的小头目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摇头说道:“你家县令也真有本事,居然连让两个孩子探路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来!跟我到军营门口等着,我替你上报给张大王。不过大王会不会见你,我可不能保证!”
“没事,没事。只要我把话带到了,就能向县令大人交差!”程名振“喜出望外”,从口袋里边抓出一把铜钱,毫不顾忌地朝小头目手里塞。“这是一点点儿小意思,几位大哥拿去买酒不醉,买饭不饱,权当个心意。日后咱们城里见了,几位尽管到我家喝酒去。咱们馆陶县别的不成,酒水倒是有名的够辣!”
“买酒不,不醉,买饭不,不饱!”王二毛一边哆嗦着,一边鹦鹉学舌。
“去去,别拿钱来收买老子。被张大王知道了,老子非挨鞭子不可!”小喽啰头目用力将手一推,大声呵斥道。“老子要钱,自己到城里取。不缺你这三瓜两枣儿。跟上,把兵器交出来。到了营内不准东张西望,小心被人挖了眼睛!”
“没想到几位大哥居然不收好处,简直比我家县令还清廉!”程名振讪讪地将手缩回,挠着后脑勺回应。
这句马屁拍得极不成功,几名喽啰听完,立刻大声反驳,“你家县令清廉个屁。就差没把土地爷挖出来了!这当官的要是清廉,老子就不用造反了。***,他们做的那个样子,也就能糊弄糊弄你们两个小屁孩儿!”
“那,那你可说错了,我,我家县令从来不做样子!每,每回,每回他想收钱,总能找出个好听的名,名目!”王二毛终于缓过一口气,畏畏缩缩地接茬。
这倒不算冤枉了馆陶县诸君,就连程小九这屁股都没坐热的兵曹,半个月内捞到的钱都是他先前几年都看不到的。只不过在城内王二毛从不敢明着说,此刻被吓晕了头,什么话都不经思索向外冒。
如此实在的话被喽啰兵们听在耳朵里,愈发觉得两个少年没威胁。他们笑呵呵地将二人围拢在中间,一边向营盘附近走,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拿少年人寻开心。
“尝过女人味道了没有,后生崽?”
“没呢?我家穷,娶不起媳妇。程哥他定了亲,老丈人却嫌聘礼给得少,不肯让女儿过门!”王二毛的话渐渐开始利索,句句都令大伙乐不可支。
“***,那叫什么老丈人。简直一个人贩子么!别搭理他,等城破了,我带你到他们家门口去要人。敢摆谱,先打得他叫爷爷再说!”喽啰中有经历过与程名振一样遭遇的,笑着替少年人出鬼主意。
“那可不行!他媳妇肯定要跟他闹!”
“狗屁,女人还不都是打出来的。拿巴掌照屁股蛋子上狠狠地煽几下,保证她再也不敢跟你扎刺!”
“那,那……”王二毛嘿嘿傻笑着,没法再接喽啰们的话茬。关于女人,他仅仅有一个模模糊糊地印象。臆想中,自己的女人是需要细心呵护的。不会在自己面前流眼泪,自己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
“可她会接受我的保护么?”猛然间,王二毛眼前又浮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永远遥不可及,永远高高在上。“除非……”一个大胆而又疯狂的想法在他的眼中跳了跳,火焰般不受控制地蔓延,蔓延……
第三章 东门 (六 下)
借着王二毛与众喽啰胡侃的机会,程名振悄悄观察土匪们的详情。前来攻打馆陶的土匪队伍规模非常庞大,一座座破破烂烂的帐篷平铺开去,足足绵延了十余里。令人吃惊的是:如此庞大的营寨外围却很少看到鹿砦、拒马这些军中必备的防御利器;偶尔在营盘附近冒出几段木栅栏来,还稀疏得就像老太太的门牙,骑兵不用下马便可以直冲而入。
帐篷之间阴影下,土匪们东一群,西一簇地蹲在一起乘凉。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被一群喽啰簇拥着靠近大营正门,众土匪楞了楞,旋即又把头侧开,各自忙手边的事。他们之中有人正拎着石头用力敲打一口“征集“来的铁锅,看样子是准备将其敲成碎片,以便放在包裹里带走。有人则霍霍磨着刀子,不时地将手指在刀刃上擦一擦,以试探刀刃是否已经足够锋利。磨刀石附近则拴着一头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羊,一边“喕喕”地叫着,一边啃着地上的杂草;更多的人是在想方设法寻开心,他们用石头和碎骨做成棋子,在地面上画出方格来赌输赢。偶尔有人输了却不肯认账,获胜者则为了一个石子的彩头,追着失败者挥拳乱捶。周围的人则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以便打人和被打者都能尽情发挥出应有水平,暂时缓解大伙的无聊。
“如果我夜里带人来放火……”程名振看得直皱眉头。敌军混乱如此,一次准备充足的夜袭足以解决馆陶之危。只可惜上午时城内没有人肯支持他的作战方案,而现在,他已经来到敌营中了,城内更不会有人肯主动出来冒险。
“怎么着,不喜欢我们这里的气氛?”走在两个少年身边的一名中年土匪非常敏感,看到程名振皱眉,立刻板下脸来质问。
“没有,我是没想到你们来了这么多兵!早知道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昨夜的仗城里说什么也不敢打。”程名振赶紧堆起笑容,用讨好的语气回应。
“知道怕了就好。一会儿见了张大王老实点,别摆你读书人的臭架子!读过几天书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家中要是有钱,也早去京师见皇上了!”中年土匪对王二毛的印象远好于程名振,竖起眼睛瞟了瞟他,继续呵斥。
“那是,那是。程某的哪敢摆架子。程某只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心里有点发木而已!”低一次头也是低,低两次头也是低,程名振不敢还嘴,对所有委屈都逆来顺受。
几句话便给自己人找回了场子,中年土匪心中暗自得意。刚要借机再发挥几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匹战马快速从营中冲将出来。
程名振和王二毛被喽啰们夹在队伍正中央,根本无路可躲。眼看着碗口大的马蹄子就要踏到了脑门上,“吁!”带队的骑手大喝,硬生生将战马拉得人立而起。
“找死啊,走路不带眼睛!”没等程名振和王二毛从震惊中回过神,差点儿伤了自己人的骑兵们抢先喝骂。
说来也怪,差点儿被战马踩伤的土匪们在程名振看来占着十分的理儿,却根本不敢还嘴。一边低着头让出道路,一边七嘴八舌赔礼道:“姑奶奶您别生气。我们没听见您的銮铃声!”“七当家的大人别记小人过,我等正押着敌军的使者,所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