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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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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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中芳草如茵,一片翠绿。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子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郭敖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郭敖将鞋子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中,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襟向脸上便是一阵抹弄。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中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子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经营更是混乱,要不是铁老爷子早年创下些名头,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镖局之中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子就走了过来。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子。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中传来了牛的叫声?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 
  就见马群中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牤牛,上面骑了一人。那牛看去毫无出奇之处,分明就是田里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极为缓慢,但背上那人却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骑的乃是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王恺的八百里跤,乃是无尚的奇珍,连汗血宝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上身却赤裸着,只斜披一条绸带。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子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中,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中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子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子?” 
  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子,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籁么?我们侥幸生而为人,懂得音声之曼妙,曲律之调谐,那便不能不鼓踊其后,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中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中,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子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有种氤淡的美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就算天罗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华音阁琴言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子,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一招“潜龙腾渊”,右手虚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过去。 
  郭敖一动,沈农立即住口。郭敖就觉胸口一畅,快意之处,更胜喝了十斤云仙宫的梅艳春冰。身上压力既去,出手也就缓了下来。一转眼,就见沈农满脸兴奋地望着他。双目中喷射出的狂热的火光,让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颤,急道:“你做什么?” 
  沈农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 
  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潜龙腾渊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见沈农抢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蝎,急忙躲开。沈农也不在意,当空虚抓了一把,就仿佛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动几下,兴奋地道:“我这一声长啸,乃是东晋祖逖闻鸡起舞时所做,名字就叫做‘鸡声’。兄台一听到我这啸声,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闻吾啸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说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这等啸声,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时就会真气倒流,连吐三口鲜血。若是再多听片刻,真气多失控一会子,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还谈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真有什么啸歌叫做“鸡声”? 
  沈农见郭敖不答,当然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不务虚名。又抢上一步,抓向郭敖的双手,声音中热度再增几分:“郭兄,小弟这里还有犬鸣、狼嗥、狐啼、鬼啸等音,兄台不可不听。这犬鸣者,乃是孟尝君盗齐裘时所感;狼嗥者,乃苏子瞻畋猎之时所兴,声音之宛妙清扬,曲折动人,那是比鸡声更胜一筹的。慢说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独珍,殛欲与兄台同赏啊。” 
  他说得如此急不可待,却是要郭敖听他的什么犬鸣狼嗥。郭敖顿时全身寒毛森竖,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缩,要从他不断热情相邀探来的双手中解脱出来。要说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流了,强如他的也不是没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生平仅见;被逼狼狈且不思还手、不敢还手,那不但是从前没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的了,也可谓空前绝后。 
  终于在郭敖脊背靠上树干之后,他的手再也逃脱不了,被沈农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阵猛晃。郭敖情不自禁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边,依旧坐下。沈农也不再客气,两只手紧紧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阵长啸。果然怪奇突兀,萧疏森放,既似疯狗,又如狂狼。而且不是精神状态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逼到陷阱里,几十个人围着用棍子轰击的垂危野兽,一声声嘶唤出的都是沥血的凄厉。 
  郭敖只觉得脑袋快要爆开,头昏昏沉沉的,剑气根本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就待向沈农头上落去。但那狼嗥之声强大无比,郭敖一剑在手,却无论如何聚不起力气来。张口欲喝断他,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刚到喉间就自行咽住,只觉一阵阵的酸楚。这便可谓欲哭无泪。他满含希望地寻觅着那些同来的镖师们,却发觉他们一人抱着一棵树,屏气静息,一耳紧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贴在树皮上,这个姿势,正好将耳朵堵死,身体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脑魔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他们此刻真是心无二用,慢说理会郭敖,就算郭敖拿针刺他们,他们都不会动弹分毫。 
  突地黄河之上传来一声急啸,瞬间划破夜色,直冲入沈农的狗哭狼嗥中。那啸声来得极快,不似从人口所发,倒似极迅捷的破风之声。但是河水排空,浊浪滔天,以郭敖之能,尚且只能潜底而行,又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快速行驶?沈农一怔之下,住口不啸。郭敖立时如蒙大赦,赶紧抢开一步,也抱住了一棵树——打死他可以,让他放开,那是想也休想。 
  突地轰然一声大响,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上直冲出来,向众人砸了过来。众镖师顾不得抱树,急忙抵挡。但那黑影长几两丈,却又怎生招架?性命当前,也顾不得沈农可能会趁人之危再出鬼嚎了,只好纷纷走避。就听一阵惊天动地的乱响,那黑影砸在了篝火之上,大片的水花溅出,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艘黑黝黝的快艇。 
  那沈农却极为仗义,快艇砸下来时,他拖着郭敖就向一边滚去。郭敖乐得不显露功夫,任由他拖着。沈农一面拖着郭敖,一面低声道:“兄台不要着急,一会子我再啸给你听!” 
  突听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你们有脚的赶紧走,本姑娘不为难你们。只是这银子,我收下了。” 
  那声音倒是好听,郭敖终于有了点生而为人的乐趣,仰头看时,就见那快艇船头站了一位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身上穿了一身荷叶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看去很是轻俏。这时努力做出一种恶狠狠的样子来,却不料一个人若长得美了,那便失去了做恶人的资格,无论装得多么凶毒,总是很难让别人怕的。所以江湖上有名的恶人,便很少是女子的。 
  走镖的人当然经常会遇到劫镖的。杨老大并不怎么紧张笑道:“姑娘若是少银子花,在下这里还有三十两的私房钱,姑娘先拿去花了如何?银子虽然少了些,但姑娘省着点花,也够买几身很漂亮的衣服,吃几顿很丰富的饭菜了。” 
  说着,他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碎银子,真的向那姑娘递了过去。 
  郭敖不禁叹了口气。这姑娘能在浊涛猛恶的黄河之上将舟驾得如此快,驱舟一冲十几丈,手底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会平庸。这杨老大却看着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便掉以轻心,那就有他的苦头吃了。 
  可爱,也是会杀人的。尤其是可爱的小姑娘,她们杀人的时候,简直就不眨眼。 
  这位小姑娘也是,她笑盈盈地看着杨老大,眼睛一点也不眨,她伸出手去,接过了杨老大手中的银子。杨老大脸上的微笑更盛了,能够如此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当然最好了。镖局是做生意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能不动手的时候,他也愿意将真气省下来。 
  那小姑娘笑得更甜,她双手一搓,那三十两碎银子忽然就被她搓成了细小的一根细长的银棍,她的手一抖,这根银棍忽然就插进了杨老大的耳朵里。 
  从这个耳朵里穿了进来,再从那个耳朵里穿了出去。杨老大的头上忽然长出了亮晶晶的两只角。他的眼神也变得极为怪异,就这么站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却大了起来:“你的银子我不要,还给你。” 
  她甚至拍了拍杨老大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不流一滴血。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杨老大用尽力气张开嘴,想说什么。那小姑娘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道:“你还想说什么?你若是还能说出一个字来,我就把银子捏成原样,还给你如何?” 
  杨老大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便这么站着死去了。那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我就问其他人了。” 
  她真的站直了身子,问道:“你们还有谁要给我银子的?”她笑盈盈地将目光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那些镖师们都觉她目光平平的,但是所及之处,身上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恶寒——仿佛杀过千人的神兵利刃一样的恶寒。 
  那小姑娘叹道:“我就说么,好人越来越少了。我师姐告诉我,好人的钱是不能要的,所以呢,我只要‘不是好人’的钱。你们跟这个好人在一起,马马虎虎就都算你们是好人得了。你们的钱我不能要。” 
  她身子忽然就到了马前面,轻轻扣着马背上的银囊,突地拉过一位镖师,大喝道:“这银子是你的么?” 
  那镖师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道:“不是我的,是沈先生……” 
  那小姑娘截口道:“不是你的,那就可以了。有谁能站出来,认领这些银子的呢?” 
  众镖师都是一阵默然。因为他们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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