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事（上）
作者：雨令
幼年篇：阴霾
一个人不孤单
一个人不孤单
幼年的平常是个木讷的孩子。大人们见了，都摇摇头说这孩子太平常。
平常在一个四方的小院子里长大，院子里还有另外两户人家，还有另外两个孩子，星辰和许诺。星辰和许诺同龄，大平常一岁。
初时，星辰、许诺和平常是在一起玩的。不久，便联手甩掉平常。大人们问起，只说平常太沉默，太无趣。
星辰私下悄悄说与许诺，平常的眼睛不像活人的眼睛，死气沉沉。
许诺专程观察平常半天，再见星辰时有些呆楞：平常看什么都是直直地盯着，不带丝毫情绪。
星辰得意，说，信了我吧。
平常并不在意，也因为知道，在意也没用。
平常很享受一个人的孤单。后来有首歌唱，“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平常深深赞许填词人。一个人有何孤单？
平常喜欢坐在院子里的大桑树下，长时间的凝视枝叶间红紫的桑葚。直到有桑葚耐不住平常的目光，自甘跌落。平常就懒洋洋挪过去拣起来吹吹土塞进嘴巴，又缩回原处继续凝视。
后来识字，平常就捧着书等待落地的桑葚。平常想，亏得桑葚不是苹果，落在头上也不会痛，不会砸得眼冒金星脑浆混乱，也就省得苦苦思索重力引力。平常喜欢给自己讲笑话，然后无声地笑到前俯后仰。
星辰和许诺在屋子里下棋。无意间瞟一眼窗外，就看见坐在树阴下的平常懒洋洋地愉悦的笑，眼睛反射出七彩阳光。愣住，直到许诺不耐烦的催促才落定手里的棋子。那局棋，星辰输得奇惨。
再长大一些。三个人进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
星辰光芒初射，成为老师最宠的宝贝，众家长教育自家孩子的典范。
许诺也成为典范，另一种，反面的。许诺已比星辰高出半头，长的粗壮，终日带领一群喽罗东奔西跑，学香港片中的大哥模样。
平常仍是平常得要紧，学习平常，长相也不讨喜，不会惹事更不会讨师长欢心。缩在一群蓬勃生长的小孩子中，不惹眼得如同影子。
在学校，三人表现如一般同学，分布在三个阶级中。回到家，好孩子星辰和坏孩子许诺仍是一起下棋一起玩耍。平常仍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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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篇：疤痕
书上说
书上说
又一年夏天，平常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平常的东西。
平常作为一个瘦弱的矮小女孩，竟想爬上那棵粗大的桑树。
书上说，鸟是世上最幸福的生物，可以飞翔，可以触摸天空。书上说，凡是有翅膀的生物，都是天堂里偷溜出来的小精灵。
书上，是个男孩，大平常四岁。
据说书上的父母抱着襁褓里的小书上找到爷爷起名时，爷爷看着案头的书说，书上，书上。书上的父母虽有疑惑，还是按照爷爷的意思给书上命名为“书上”。后来，才知道，书上的爷爷早早起好名字夹在书里，可是未来得及解释就中风昏迷，再没能醒来。
书上说，他本来该叫凡尘，可父母说这是爷爷最后说的话，坚决不肯更改。
书上住在平常家前面的院子里。
这里的院子都住着三户人家。两间大屋子是一户人家，各家各户自己将大屋子分成几个隔间做卧室厨房等。六间屋子并排成一条直线，屋子前是院子。院子通常种着一两棵树，还有一些铁丝纵横用来挂衣服。
书上住的院子里没有桑树，只是两棵歪枣树。
那天他妈妈推着轮椅上的书上来看桑树时，平常刚好收集了几颗刚落下的纯紫色的桑葚。那样晶莹，平常捧着它们对着阳光看啊看，就看到了书上。书上的眼睛里全是赤裸的欲望，平常刚有所警觉，书上的妈妈就和蔼的开口请平常将桑葚送给书上。书上的妈妈是个极美丽的妇人，眼睛里写满哀求。平常对美丽的事物向来没有免疫能力，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书上欣喜得接过桑葚，小心端详后放入口中。平常看到美丽的阿姨舒心得满足微笑，美丽的桑葚在书上的舌齿间留下紫色的痕迹。
那时，平常想，如果再有一些桑葚多好呀，可以让美丽的阿姨多笑一笑。
一阵大风吹过，平常的眼睛眯起来，看到许多桑葚落在身边。
那天，平常在书上家吃的晚饭。平常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很激动，又很小心地隐藏起激动，作出很有礼貌很有教养的样子。书上的爸爸话很少，见到平常只是点点头，吃饭时拿着饭碗到一边看电视。书上的妈妈给平常和书上夹菜，讲着书上的趣事。
饭后，书上妈妈去切水果。
平常才悄悄问书上，你的腿是天生还是后天的？
书上说，天生的。语气中竟带点骄傲。我从天上溜下来玩时忘了带翅膀，不小心摔断了腿。
平常回头，看到书上的妈妈温柔的看着书上，嘴角颤抖。
从此，平常再不是孤单一人。
她喜欢推着书上的轮椅到处走，到各个院子里辨认各种树，到大街上看车来车往。
更多的时间，两个人在大桑树下，一人捧一个本书静静读。风也悄悄。有时，平常将自己的书扔到一边，凑到书上脑袋边争看同一本书。书上从来不恼，令平常乖乖坐好，书上缓缓朗读。平常趴在轮椅上眼睛看着桑树枝叶中的天空，凝神听着。直到天黑，再看不清书上的字为止。
也有时，书上给平常讲天空和飞翔的故事。书上说话时，总充满向往地凝视天空。
平常就不满足树阴下的光景了。平常想爬到树上，接近天空的地方，帮书上摸一摸天空。
平常想到许诺。平常曾看到许诺坐学校旁的杨树枝杈上，下面是一群土猴子赞叹地喊“大哥你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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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天空
触摸天空
平常来找许诺时，许诺惊讶得跳了起来，连带着棋盘倾斜，棋子散了一地。
平常知道，如果许诺不在睡觉，一定在星辰的屋子里。
这是个夏日的午后，平常沉静的站在屋门口，阳光从平常的背后射进来。许诺和星辰的眼睛眯起来，看到镶了一层金边的平常，很不平常。
这么多年来，平常从未主动找过许诺或星辰。
初时，星辰和许诺刻意遗弃平常。后来，则是平常不经意地避让两个男孩。即使在教室里，平常也从不和两人说什么，倘若他们挡住平常的路平常也静静退到一边等待他们发觉并挪开，或者绕过去。
许诺几乎忘记了院子里还有平常的存在。
星辰首先出声，让平常坐下，又要去倒水。
平常只摇头说不必，许诺，你可以教我爬树吗？
星辰倒水的手一抖，水倒在桌子上。许诺的嘴巴张的很大，嘴唇动动又未出声，像只缺氧的鱼。
平常想到这个比喻，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决定回头讲给书上。自从书上出现后，平常的笑话就不再是无声的了。这一笑，眼波流转。
许诺的嘴巴一下子闭上，转眼瞄了一眼星辰，星辰正盯着平常。许诺想，平常的眼睛终于不再是死人眼了。
爬树并不好学。腿要夹住树干，胳膊要抱住树干，脸要侧过来，还要注意不要让树皮擦破皮肤。平常试了几次，就知道这是一项自己永远也掌握不了的技能。
想到书上，书上的翅膀和腿，平常就绝望起来。自己是那样的想替书上摸一摸他的天空啊。
星辰沉默半晌，说，我们帮你吧。
搬来一把椅子，星辰踏上去，让平常踩在自己的肩上，许诺骑在树杈上深吸一口气就把瘦小的平常拉了上去。
平常坐在树杈上，许诺紧紧的搂着她的腰，生怕她摔下去。
平常拨开脸旁的树叶，看到更高处的树枝遮住天空。平常说，我们向上爬吧。
许诺的脸铁青，小祖宗你饶了我吧，你要摔出个好歹来你爸非把我拆了。
星辰在下面喊，再往上你就下不来了。
平常心想那我就在树上待到长出翅膀来，可嘴里没敢说什么。
许诺看看平常，咬咬牙，说你自己抱着树干坐好。然后就径自向上爬去。
星辰一直喊，许诺你小心啊你小心点千万要小心。
许诺一边爬一边说，你小子给我闭嘴。
平常坐在半空中，咬着嘴唇看着许诺拨着枝叶向上爬，手指抠进老桑树的树皮。
等到许诺有惊无险的返回平常坐的树杈时，嘴里衔着一小枝树叶，还有几颗桑葚挂在其中。
平常就笑了。可以拿给书上日日触摸天空的桑葚呢。
许诺将平常缓缓递给下面接应的星辰时，平常就一直笑着眼睛眨眨得。许诺看得走了神，差点跌下树去。
平常的腿被星辰抱住，然后一点点下滑，踩到地面时星辰还是紧紧得抱着她，直到许诺也跳下树才略显慌乱的松开手。
谢过两人，平常就举着桑葚跑到书上家。
书上正在削苹果，看到平常脏兮兮的小脸出现在门口，笑着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平常。书上将桑葚枝插在红色的花瓶里，看着，叹口气。
平常不解，这是最高处的桑葚，如果这还不够高，那我去找棵更高的树。
书上拿块湿毛巾擦着平常的脸，说，以后不要再爬树，摔下来可疼了，万一摔到腿……
平常说，那我也可以坐在轮椅上了，我就能不上学，整天陪着你了。
书上说，不要胡说八道，你腿断了谁给我推轮椅？
平常嘟起嘴巴，哼，原来是留着我给你跑腿啊。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道两个男孩蹲在窗外偷偷听。
这年，书上15岁，星辰和许诺12岁，平常1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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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涟漪
那年的夏天很长很长。平常几乎以为，它持续了整整一年。
爬树事件之后，平常与星辰许诺的关系有所好转，进进出出时遇到会打个招呼。有时两个男孩也会找平常一起下棋，“三个人可以玩跳棋，还可以打牌。”许诺如是说。但平常多是拒绝，仍有空就同书上在一起。
书上说，你该多和他们一起玩啊，他们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
平常撇撇嘴，他俩能去哪还不是在屋子里闷一天，我们去桑树底下看书吧。
平常推着书上到树阴下时，意外的发现多了一张桌子和两个人。
你们怎么出来了？平常有种自己的地盘被侵占的感觉。
屋里太闷。星辰坦荡地看着平常，许诺低着头嘿嘿笑。
平常和书上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平常觉得这两个人就像土匪强盗。有了许诺和星辰，书上和平常说话就不那么自在了。
平常趴在书上的轮椅上听书上读书时，总有两只苍蝇为了一步棋吵闹不休。
平常说：你们不要吵好不好，你们回屋子里去好不好？
许诺就大声说：为什么要我们进屋子？嫌我们吵你们走好了。
平常就有点气了：这么多年都是你们在屋子里，我在桑树下，树下是我的地盘。
许诺说：凭什么就是你的地盘？这么多年都给你白占去，现在我们平分。
平常更气：平分就平分，一半一半，这边是我们的，那边是你们。拿跟小树棍画条线。
许诺夺过树棍，用脚涂掉平常画的线，说：要分三份，你一份，我一份，星辰一份。
平常气的头发晕：那还有书上的呢，一共四份……
许诺更大声的说：他又不是这个院子里的人，凭什么分我们的树。
平常跳脚：你怎么蛮不讲理？！
许诺学着平常，跟着跳脚：我怎么不讲理，我这不就在讲理吗？到底是谁不讲理？
星辰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看着，笑着。
书上拉住平常，低声说：别吵了，我们走吧。
平常拣起落在地上的书，推着书上转身就走。
身后许诺喋喋不休的唠叨：明明是你没理，还说别人不讲理，有本事你站住跟我讲理啊，看谁更有道理，你站住，跑什么跑，跑了就是胆小鬼，野蛮，蛮不讲理的胆小鬼，野蛮人……
平常推着书上一溜小跑。许诺就跟着小跑，嘴巴还在倒腾讲理不讲理的事。星辰慢吞吞跟上。
书上撑不住，笑起来。
平常凶巴巴的说：笑什么？
书上说：你停下，我跟他们说。
平常停下来，嘴巴还在嘀咕：跟这两个不讲理的家伙有什么好说的？
许诺耳朵尖听到：谁不讲理了？你说谁呢？我为了讲理都跟着跑出来了，我追着你讲理，是你不讲理……
书上笑：好了好了，是我们不讲理行了吧。
平常不乐意：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把整个树阴给你们，我们走还不成吗？干吗追着不放啊？
许诺白她一眼：野蛮人，不和你讲话。
书上拉住又要跳脚的平常：你们不用追过来，我们回去好吧？我念书给你们听。
许诺嘟囔：谁要你念书？谁稀罕……
平常跳起来敲许诺的头：那你就回屋去！！！
星辰一手拉许诺，一手拉平常：暑假作业都写完了？
树阴下，如此情景：
三个人围桌而坐，桌子上摊着书和本子。书上在平常身边看书。不时爆发争吵。
平常沉默多年，终于被许诺逼出情绪，每天气得满院子追着许诺打。许诺猴子般跳着跑给平常追。总得星辰和书上出面调和。
平常委屈，送书上回家也不肯走。赖在书上家啃着书上削的苹果，苦苦思索甩开他俩的办法。书上笑而不语。不一会儿，许诺或星辰就打着接人的旗号冲过来，强行扯走平常。
夏季，常有雨。
有次，平常被困在书上家。雨很大，雷声隆隆。书上妈妈说雷阵雨很快就过去，等雨停了再走。
平常趴在床上同书上说笑，说着笑着，就睡过去。醒过来时天已黑透，一片黑暗中，平常感觉出这不是自己家不是自己的床，立刻紧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刚要叫，有只手捂在嘴巴上。
“嘘，嘘——不要吵醒我爸妈。”平常听出是书上的声音。
“你在我家睡着了，外面的雨还没停，就干脆让你在我家过夜了。已经给你家打过电话了，放心睡吧。”书上轻声说着，盖好平常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