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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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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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时哭过?〃他匆匆走入书房,锁上门。
  苏舜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
  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
  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可是落着帘子,看不清里边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苏舜娟急了,把奇芳唤来,〃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
  燕和说:〃我来好了。〃
  〃不,〃她母亲说,〃奇芳去。〃
  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
  奇芳急急开启窗门,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面容憔悴,见有人,撑起上身,用手挡着阳光,沙哑地惊呼一声。
  他说的是:〃你来看我了,你原谅我了。〃接着,呜咽起来。
  奇芳吃了一惊,趋向前去,〃爸爸,是我。〃
  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他清清喉咙,〃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
  原谅,原谅什么,那件事,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
  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
  然后,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
  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
  〃我想见一见韶韶。〃
  谁知区永谅说:〃我己打听过,韶韶在新闻局做事,很出风头,看情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
  苏舜娟不语,环境造人,信焉。
  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
  〃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你要小心。〃
  〃她会不会记得我们?〃
  〃你说呢?〃
  〃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
  〃是吗,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并且,她为何不再来玩。〃
  苏舜娟噤声。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也许,血肉相连,婴儿有特殊感应。
  她终于见到了韶韶。
  韶韶没有令她失望。
  她有独立的性格,精明、聪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目光准,料事如神,活脱脱的一个能干时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
  一个靠父亲生活,从未上过一日班,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
  如此幼稚,失望难免。
  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
  飞机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睁开双眼。
  〃睡醒了?〃
  韶韶点点头,可是无梦。
  下了飞机,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着阿姨手臂,一马当先,操着流利普通话,陪着漂亮的笑脸,过五关斩六将,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
  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付美金,头头是道,双臂孔武有力,眼观四方,先扶阿姨上车,再看管行李,手挥目送,到达酒店,找到房间。
  苏舜娟有见及此,不禁暗暗说,香如,有女若此,你应当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点资料。〃
  〃何用休息,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着双手。
  〃你犹疑了?〃
  〃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紧张。〃
  韶韶忽然说:〃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苏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苦笑起来。
  〃你想想,她什么没见过,辛亥革命、军阀内战、打日本鬼、国共之争、还有,三反五反、大鸣大放、文化大革命。〃
  苏阿姨不出声。
  韶韶用手揉着双眼。
  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意外。
  〃再说,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
  〃那些,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
  〃呵,你替我多谢区先生。〃
  〃应该的。〃
  〃明早,明早我们才去。〃
  结果,两个人都没熬得住,在黄昏时分,就找到车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看仔细了,其实是灰尘,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补丁,极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
  敲门,门开了。
  〃我们找许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许老太的看护,我姓张。〃
  〃我是许老太的孙女,我祖母在吗?我来看她。〃
  对方吃了一惊,门缓缓打开。
  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
  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
  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咙,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
  韶韶停住了脚。
  张妈进一步解释:〃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后一步。
  〃我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是这样。〃
  韶韶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下。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终于找到父系嫡亲,祖母却不能相认。
  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祖母,我是许韶韶,我回来看你了。〃
  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看着韶韶,一脸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孙儿。〃
  那老人白发萧萧,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一身上下总算干净,她看着韶韶,良久,似想辨认韶韶身份,但是她没成功,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像个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问:〃你回来了?〃
  韶韶猛点头,〃是,我回来了。〃
  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你回来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气,坦白告诉祖母:〃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不在了,不会回来了。〃
  〃是,〃韶韶说,〃祖母,我是他的女儿,现在我在这里。〃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来了,我们没有钱,要付钱哪,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否则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还没咽气,你说,我们哪来的钱?〃
  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一听这番话,整个人如堕冰窖,她〃霍〃一声站起来,退后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哗啦一声。
  是苏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你说什么,祖母,你说什么?〃她如堕入恶梦迷宫。
  老人别转了脸,继续看向弄堂。
  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哗啦哗啦地叫过去。
  韶韶缩到角落,不住抚摸手臂,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
  正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
  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
  那女子脸色稍霁,充满讶异,〃你说你是谁?〃
  韶韶问:〃你又是谁?〃
  〃我是许旭英,许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
  〃旭豪有个女儿?〃许旭英说着就哭了。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脸色灰败,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
  〃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
  〃你母亲是谁?〃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头已经去世。〃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你像足了你父亲,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拥抱着陌生的姑姑,号啕大哭。
  老人听见哭声,抬起头来,〃莫哭莫哭,为什么哭?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怎么老哭?〃
  韶韶一听,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泪如雨下,整个背脊被汗湿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正与此刻相同。
  这时,幸亏苏阿姨过来说:〃韶韶,你且去洗把脸,别激动。〃
  韶韶一想,这是事实,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
  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
  张妈说:〃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
  韶韶连忙站起,〃让我来。〃
  张妈说:〃我熟手,她会多吃点。〃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韶韶,我们先回去再说,让姑姑吃饭。〃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对,的确知来无益。〃
  苏阿姨不作声。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好苦的母亲。〃
  那夜,韶韶彻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泪,一闭上眼睛,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身体穿孔,汩汩流着黑色的血,他母亲一见之下,神智就从此昏迷。
  韶韶握紧拳头,直至指节发白,那年轻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跳起来,沙哑着声音问:〃谁?〃
  〃韶韶,我是志能。〃
  邓志能,怎么会是邓志能?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看到丈夫,如见到救星,籁籁落泪,〃大嘴,大嘴,你来了。〃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韶韶,你怎么脸如金纸?〃
  〃大嘴,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
  〃我独坐家中,心血来潮,心惊肉跳,故赶了来。〃
  〃谢谢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实同你说吧,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
  〃又是她,苏阿姨真是个好人。〃
  〃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你不必重复了。〃
  他坐在床沿,打个呵欠,宽衣解带。
  〃大嘴,你睡得着?〃
  〃尽是妇孺老弱,单靠我,我能倒下来吗?非得休养生息不可。〃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她浑身血脉流通了,渐渐暖和,恢复镇定。
  说得对,她若先倒下来,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
  想到母亲苦命,又哭了一会儿。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年来,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
  这倒是真的,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可见必有外快支持。
  〃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
  〃必定是他,可是,他为何那么好心?〃
  〃他们是要好同学。〃
  〃是,也只能那样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么?〃
  邓志能不出声。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大嘴,幸亏嫁了你。〃
  真奇怪,不论世人遭遇如何,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南斯拉夫内战,遍地哀鸿,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车上挡风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镜头推向前,用白纸半覆盖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孔平和。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啊,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永远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样苦,去到天国也是好的。
  在这一刹那,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韶韶默默流泪。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责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寻根问底,以后,我永远不能安眠。〃
  邓志能叹口气,〃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
  真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加个句号,束之高阁。
  邓志能又说:〃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天亮了。
  苏阿姨过来敲门。
  很明显,她也没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着问:〃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认为他知道。〃
  韶韶颓然,无比凄凉。
  〃不知道岂非更好,否则挂着你,多一桩心事。〃苏舜娟深深叹息。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这时候,有人敲门。
  韶韶起来开门,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
  〃你怎么来了?〃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趁你们未出去,我来托你办一件事。〃
  〃请说。〃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
  韶韶说:〃都是自己人。〃
  许旭英仍然不语。
  这时,邓志能机智地说:〃苏阿姨,来,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
  两人走出房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许旭英才开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么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那是过去的事。〃
  〃成家之后,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今年二十一岁。〃
  〃那多好,可是需要学费留学?〃
  许旭英不语。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难得,韶韶听同事说过,有些亲眷开起口来,悍强之态,宛如讨债。
  隔了很久,她才说:〃那孩子,已经在外国了。〃
  〃那多好。〃
  〃他叫郑健。〃
  〃我马上与他联络,请把地址给我。〃
  〃这是郑健的照片。〃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嘴角有点倔强。
  〃我听他的同学说,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
  韶韶点点头。
  〃我希望他还在世。〃
  韶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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