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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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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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开业的日子终于定了,夏雨也专门去了一趟县剧团。他从县剧团回来时,我正好也在酒楼,他给丁霸槽讲他去剧团的经过,听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剧团的大门楼在县城的那条街上算是最气派的,但紧挨着大门口却新搭了几间牛毛毡小棚,开着门面,一家卖水饺,一家卖杂货,一家竟卖花圈、寿衣和冥纸。夏雨认得坐在这些小门面里的老板都是在哥嫂结婚待客的那天见过的演员,见面了便招呼了一下,卖水饺的老板就说:“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楼要开张啦?”夏雨说:“你怎么知道我开了酒楼?”老板说:“你嫂子早已给说了,让准备着去给你唱堂会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你开的店?”老板说:“要不要来一碗?”夏雨说:“你们不是演戏吗?”老板说:“你在乡里开酒楼哩,我在县上办个小铺,瞧不起啦?!”夏雨说:“你说话真幽默!”赶紧进了大院。大院里三排平房,前面两排都是职工宿舍,后一排左边几间是剧团办公室,右边七间打通了是排练厅。旁边是两棵柏树,树干又粗又高,树冠却只有笸篮大。太阳火辣辣的,风丝不透,前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长着乱七八糟的草。每户宿舍都是一间平房,而平房前却各自搭盖了砖墙房,土墙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毡房。偶尔有女演员洗过了头,散发披肩,趿着拖鞋往厕所去,有的则将一锨炉灰倒到院墙角,那里已堆了一大堆垃圾,无数的西瓜皮上趴着苍蝇,炉灰一倒,嗡的一声。夏雨没想到剧团里的人出门来个个衣着鲜亮,讲究卫生,而剧团大院的环境却这般肮脏,他就不紧张了,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夏雨是从未来过剧团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户,从一家家门口经过,也不问,只拿目光斜视着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练厅门口几个男女在说话,似乎在说什么荤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来拧那个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却漂亮,穿件短裙,一对长腿。那男的却也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了,说:“喂,喂,你是干啥的?”夏雨说:“我找白雪。”男的说:“你找白雪?”夏雨说:“她是我嫂子。”男的说:“噢,白雪的小叔子长得比他哥俊么!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哩!”原来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边。白雪正在屋里洗衣服,让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门口买了一包纸烟,又烧水沏茶。夏雨说:“剧团房子紧张呀!”白雪说:“结了婚的才能分到这一间的。酒楼要开业呀?”夏雨说:“你组织好了没?”白雪说:“联络了十几个人,可三个又去不成,演折子戏就难了,你说咋办?”夏雨头大了,说:“折子戏都演不起呀?”白雪说:“也不知县上领导咋想的,把中星调来又调走了,剧团存在的困难没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桥板。原本大家的工资就低,现在又只发百分之六十,许多人就组成乐班去走穴了。走穴也只是哪里有了红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场,挣个四五十元。这样吧,演不起折子戏,就单唱吧,只要乐队好,也怪热闹的。乐队的几个人我硬让留着,敲板鼓的杨虎虽然卖饺子,摊子可以交给他媳妇,他也能出去两三天。”夏雨说:“就是大门口卖饺子的那个?”白雪说:“他板鼓敲得好。”
  夏雨把落实的情况一介绍,丁霸槽眉毛皱得像两条蚕,说:“与其这样,还不如让陈星给咱唱流行歌,他唱得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的。”夏雨说:“剧团人毕竟是专业演员,还是请他们来着好,咱要的是名分么,演不成折子戏了可以少发红包就是了。”我也赶紧附和,说:“那陈星唱的是什么呀,他跑腔走调的,你还说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丁霸槽也便同意了,对我说:“到时候,你还得维持秩序啊!”这我没问题。
  开业的那天,我洗了头,换上一件新衫子,一大早就拿了锣东街西街中街跑着敲,硋喝着剧团要给丁霸槽夏雨的酒楼哄场呀!剧团里来了十二个演员,戏没有在戏楼上演,而在酒楼前搭了个小平台。赵宏声骚情,给小平台两边的柱子上送了副对联,丁霸槽没看上,要他写个能发财的联,赵宏声也真能写,写了个上联是“穷鬼哥快出去再莫纠缠老弟”,下联是“财神爷请进来何妨照看晚生”。从中午十点开始,看热闹的人群都涌在街道上,八个火铳子一放,演出就开始了。白雪有身孕,没有演,担当了节目报幕员,哪一个演员要出场了,她就详细作以介绍。先是一连推出了三个“秦腔名角”一个唱《三娘教子》,哭哭啼啼了一番,一个唱《放饭》,又是哭天抢地,另一个唱《斩黄袍》,才起个头“进朝来为王怎样对你表”,声就哑了,勉强唱完,像听了一阵敲破锣。白雪在台角鼓动着大家鼓掌,但啪啪地只有几片响。清风街爱秦腔的人多,能唱上一段两段的也不少,那是糊弄不了的,当时台下就乱起来。我看见白雪很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来她就走到台中,给大家躬礼,说:“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著名秦腔演员王牛给大家唱一段《下河东》!”众人哄地笑起来。这一笑,白雪不知所措,我就急了,扬着柳条子喊:“笑啥哩,笑你娘的×呀!”三踅也在人群里,说:“引生,我也笑哩,你骂谁?”我说:“谁笑我就骂谁!”三踅唾了我一口,我也就唾了他一口,我俩就扑在一块厮打了,染坊里的白恩杰赶忙把我们拉开,三踅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我说:“三踅见不得别人发财,他故意捣乱哩!”重新拿了柳条子,站在台边的碌碡上维持秩序,喊:“谁也不能捣乱!”那个叫王牛的演员便走上台,先让我也站到碌碡下面,然后故意扭曲了脸,他的脸皮松,往右一拉,鼻子眼睛都往右边去了,说:“大家不要笑,我叫王牛,又不是王牛牛儿么!”牛牛儿是指小孩的生殖器,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还鼓掌叫好,王牛就吼着嗓子唱起来。上善也是来看戏的,丁霸槽过来给他递了一颗纸烟,说:“你瞧他那个嘴,能塞进个拳头!”上善说:“他刚才说那段话不得体。咱是开业演出,乡政府有人来看,过路的也有人来看,你得注意点精神文明,不要让他们在台上说下流话,要不影响不好。”丁霸槽说:“你这提醒着好。”过去给白雪耳语了一番。白雪等王牛一下台,批评他不该说下流话,王牛说:“取观众个高兴么,你正正经经唱,人家给你喝倒彩!”白雪说:“村干部有意见啦。”王牛说:“有啥意见,我作贱我还不行吗?”白雪说:“咱是县剧团的。”王牛说:“县剧团咋啦?你还以为咱是革命文艺工作者呀,不就是来混口饭吗”两人说得不高兴起来,第七个节目轮到王牛再上,王牛说他嗓子疼,拒演了。
  演到中午饭辰,结束了,到了晚上再演。王牛还是闹别扭,不肯出场,但他晚饭吃得比谁都多,吃过了两碗,还要我再给他盛一碗,我到厨房给他盛了一碗面条,趁没人,在他碗里唾了口唾沫。到了第二天,剧团还要再演一场,但能唱的唱段差不多都唱过了,乐队就合奏秦腔曲牌。一奏曲牌,台下的人倒安静了,夏天智远远地站在斜对面街房台阶上,那家人搬出了椅子让他坐,他坐了,眯着眼,手在椅子扶手上拍节奏。赵宏声已经悄悄站在他的身后,夏天智还是没理会,手不拍打了,脚指头还一屈一张地动。赵宏声说:“四叔,节奏打得美!”夏天智睁开了眼,说:“这些曲牌我熟得很,你听听人家拉的这‘哭音慢板’,你往心里听,肠肠肚肚的都能给你拉了出来!”赵宏声说:“我听着像杀猪哩!”夏天智瞪了他一眼,往前挪了挪椅子,又搭眯了眼睛。赵宏声讨了个没趣,往人窝里挤去,就看见夏天义戴着石头镜,背着手,远远地走了过来。赵宏声没有迎过去招呼,而几个人给夏天义让了路,也都没有说什么。往日的夏天义到哪儿,哪儿都有人殷勤,怎地现在没人招呼?这我有些想不通。
  夏天义明显是受到了冷落,他自己也觉得脸面搁不住,站在那里干咳了几声。瞎瞎的媳妇也牵着儿子看戏,儿子只是哭,哭得旁边人说:“你把娃抱出去么,吵得人还看不看戏?”瞎瞎媳妇把儿子拉出人窝,看见了夏天义,说:“爹,你也来啦?你孙子哭着要吃霸槽家桌子上的瓜籽,我不好进去,你把你孙子带进去。”夏天义看了一眼丁霸槽的酒楼大厅,说:“吃什么瓜籽!谁在那里?”瞎瞎媳妇说:“君亭他们村干部在里边喝茶哩!他没叫你进去坐?”夏天义说:“我嫌屋里热!”拧身就走,一直走到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去,到饭店门口了,手又反背着,扬了头,太阳在眼镜上照成了两片白光。赵宏声迎过去了,说:“天义叔!”夏天义哼了一下。赵宏声说:“叔还好?”夏天义说:“咋不好?!”再问:“我婶好?”夏天义说:“好。”脸上的肌肉才活泛了,说:“这唱的是啥嘛,不穿行头,不化妆!喝茶去!”赵宏声说:“就是,就是。”两人进了饭店,店里没有了茶叶,说全让丁霸槽买走了,夏天义就要了一壶酒,又要了一碟油炸干辣角。赵宏声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天义叔这么待我?”夏天义说:“不就是一壶酒么!有鱼没,烧一条鱼来!”掌柜说:“清风街没鱼塘哪儿有鱼?”夏天义翻了眼盯住掌柜,说:“?!”掌柜忙说:“老主任要吃鱼,我这就找三踅去。”夏天义挥了一下手,将一杯酒底儿朝天地倒在了口里。
  这壶酒喝得不美气,两人也没多少话,听得不远处咿咿呀呀演奏了一阵秦腔曲牌,竟然唱起了流行歌。夏天义说:“你瞧瞧现在这演员,秦腔没唱几个段子,倒唱这些软沓沓歌了!”赵宏声说:“年轻人爱听么。”夏天义说:“这世事,唉!都是胡成精哩,你说丁霸槽盖那么大个酒楼,清风街有几个人去吃呀?自己地里荒着,他倒办酒楼?办酒楼供一些干部去腐败呀?!”赵宏声说:“天义叔!”就大声咳嗽起来,站起身到门口朝街上吐痰,也趁势扫了一眼。但他还没返回桌前,夏天义却也出了店往外走。赵宏声说:“天义叔,酒还没喝完么……”夏天义说:“不喝啦,我不连累你宏声啦!”赵宏声赶忙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天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天义叔!”夏天义头也不回地顺街往西走了。
  夏天义梗着脖子把整条街道走到了西头,就犯起愁来,不晓得再往哪儿走。太阳白花花的,地上的热气像长出的草,能看见一根一根在摇晃。三百米处就是那几口大鱼塘,水晒着发烫,漂了几条翻了肚皮的死鱼。金江义的老婆没有埋在伏牛梁梁根,是埋在了街头后的土崖下,坟上的花圈还完整着,黑乎乎的纸灰也没被风吹散。夏天义走到了坟前,额上的汗就流下来钻进眼角,他龇着牙在坟前停了一会儿,却一拐脚顺着土崖的斜道走上了塬,看见了塬西北边的那一片苹果园。此时,高音喇叭上传来白雪的声音:“下面,我们请清风街的歌手陈星给大家唱几首歌!”夏天义就听见了:“走吧,走吧,让悲伤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落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苹果园里,新生在砍伐着树。这是一棵高大的白杨,高高的枝头上有着一个鹊巢,几乎比大清寺白果树上的那个鹊巢还大一倍。前三天,新生用手扶拖拉机拉土,手扶拖拉机失了控,一头撞在了杨树上,树身被撞了一个坑,当晚树叶就开始响,啪啪啪地响,听着让人害怕。第二天,天上并没风,树叶子还响,而且是所有叶子互相拍打,响得更厉害。喜鹊也便飞走了。新生砍伐着这棵杨树,树嘎啦啦从空中倒下来,压翻了放在园子边的一对水桶。塬上畅快,夏天义敞开怀晾着褂子上的汗渍,嘎啦啦的响声像打雷,他看见了一棵树倒下去,就愤怒地叫喊着为什么砍伐树,这棵树是在修苹果园时就保留下来的,而树上的鹊巢也是他栽苹果苗时就开始有了的。新生瞧着夏天义像个狮子一样奔跑过来,忙放下斧头,赔了笑脸,解释白杨树发生过的事,夏天义还在叫喊:“你说什么天话!你也敢诓我?!”新生的媳妇赶紧过来给夏天义证明,她说:“是真的,天义叔,昨儿夜里吓得我没合眼哩!”新生诓夏天义,新生的驼子诓不了夏天义,夏天义就傻眼了,说:“有这事?咋有这事?!”新生说:“我问过荣叔,他说这是鬼拍手,鬼拍手没好事哩。”夏天义说:“听他胡说!你开拖拉机撞了它,你亏了这树,它痛苦哩。你狗日的新生,这么大的树,你把拖拉机往它身上撞?”新生说:“真是有邪了,拖拉机突然就不听了使唤!我咋能不知道树在痛苦,我是不忍心看见它痛苦才砍伐了它。”夏天义不再说话,蹴下身抚摸了半天树的茬口,成群的乌鸦在果园的护墙头上聒聒地叫,他斜着脸看了看,苹果树枝把天分割成一片一片,嘟囔着:“今天这是咋啦,,这是咋啦?!”新生的媳妇说:“天义叔,该不会我家有不好的事吧?”新生说:“你这臭嘴!有什么不好的事?今年苹果树开花时受了冻,可现在果子的长势还不错,再说,只要天义叔一来就是好事!”夏天义站了起来,原本是眼睛瞪着新生,嘴里却说:“砍伐了就砍伐了吧。”但他心里毕竟也宽展了些,望起这一大片果园,当年竟然是干涸的峁梁塬,现在变成了一大片果园,就有了一种得意。新生赶紧说:“天义叔,你得常到我这儿来呀,不光我新生盼你来,这些苹果树也都盼你来哩!”他把夏天义往园子里领,掷了土块轰走了乌鸦,又大声地对苹果树说:“都站好站好,一齐鼓掌,欢迎天义叔!”一句寻开心的话,却真的刮来一阵风,所有的苹果树叶都摇摆起来,哗哗哗地响。夏天义陡然来了精神,像将军检阅兵阵一样往园子深处走,说:“新生呀,叔现在走动得少了,但叔就爱去河滩地和这片园子!我可给你说,你得把园子经营好!人是土命,土地是不亏人的,只要你下了功夫肯定会回报的,当年分地时谁都不肯要这片峁梁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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