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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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旧事-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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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头生晓寒,惊湍激前后。横笛斜吹雨,长啸对高柳。清欢信可尚,散吏亦何有。幽云澹徘徊,白鹭飞左右。始知物外情,簪绂同刍狗。”

    隽宗瞥了慕容媗一眼,淡淡道:“原本担心你不惯,现在看来,还是自得其乐的。”

    慕容媗垂目道:“回皇上,皇上让儿臣在此思过,儿臣谨遵圣嘱,日日三省其身,渐知世间万物皆有其道,如百川汇流,人力所为极其有限。知天命,顺天道,方是应了世间之法,若逞一人之野心蛮力,强夺妄求,反倒会碍了天下。”

    笑笑站在一旁,见到太女身上穿的是极简朴的一件湖水色袍子,半新不旧的,却浆洗得极其干尽,头上没有戴平日的切云冠,用同色的巾帕笼着,垂手恭敬的站在皇上面前,肩背瘦削见骨却显得刚强,微垂的脸,颜色有些苍白,藏在秀眉重睫下的眼神却仍是端庄平静。此刻侃侃而谈,神情淡泊下隐隐光华,正是雪后的白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隽宗听罢太女所言,不置可否,转向笑笑,“太傅觉得太女此言如何?”

    笑笑道:“心远地自偏,太女深得其中三昧,这等心境,非经历过大起大落者不能体会。太女若能够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乐天知命荣辱不惊,便离贤人仁者的境界不远了。”

    隽宗不置可否:“心远地自偏,照你这么说,朕这般安排,便属多余?”

    笑笑忙道:“皇上这般安排,好比给佛祖一棵菩提树,给达摩老祖一面墙,是一种教化,一场契机。”

    这话说得两人都是一愣。

    太女听得太傅如此不遗余力的在敲锣打鼓,眉尖不由人觉的蹙了一下

    隔了一阵,隽宗却摇头笑道:“你这张利嘴,真是气煞人了。”

    这么一笑,室内气氛便和。

    隽宗自跟太女款款问到起居饮食,笑笑识趣的在旁边扮背景。

    这般看来,情形还不算太坏,隽宗今日此来,纯粹是表示关心的慰问来的,不然,太女每日动作都被记下起居注,哪里需要她亲口问呢。

    问毕起居,两人之间已隐隐有了种融洽之意,太女趁机拿了些平日的练习功课让皇上看,隽宗看得凤颜大悦,很是欢喜。

    离开之时,隽宗虽没说些什么,但关切之意已很是明显,让人看到希望之光。

    太女恭送众人出去,待皇上踏出院门,太女忽地抬起一直埋下的脸,看着笑笑,沉静的眼神里有些什么盈盈欲出,接着便是淡淡一笑。

    这一笑,宛如云破月出,又似风过云停,眼睛里面的感情又似感激又似宽慰又似抱歉又似了然,复杂之处难以尽表,但诸般繁复之下却只余一泓清泉,那便是百折不能夺其志的一种刚韧,在在告诉眼前人,云破月出,风过云停,毋用担心。

    笑笑不敢多看,低下头,急急跨出院门,脚迈出门槛落地之时,似是一脚踩在自己心上。

    莲生,再坚持一下,这鬼地方关你不住的。我便是拼命,也要想法把你弄出来。

    忽然觉得不对,猛一抬头,隽宗住了脚,站在前方盯着她看。

    “太傅,你可是在怨朕的心肠太硬?”

    “不是,臣只是在擅自揣测皇上的想法而已。”

    你不是心肠硬,你是心太偏!

    “说来听听?”

    “微臣不敢。”

    “啐,你还有不敢的!朕答应你,今日之言绝不追究便是,朕要听实话!”

    “皇上,微臣只是在想什么是权力而已。以皇上之尊,当然是权倾天下,这是绝对的权力,但是若轮到人心,拥有绝对的权力还不够,还需要相对的权力。”

    “哦?”

    “当一个人犯了罪,皇上依法判死她,这其实不叫权力,这叫伸张义理。反倒是一个人犯了错,皇上可以判她死,也可以不判,于是赦免了她,这才叫权力!”

    隽宗沉吟了一会儿,道:“常悦,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皇帝轻叹:“你往日在京,我多少还有个朋友,能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如今你人是回来了,人却生分了,奉承话儿一套套的,面上看去是长进了,思量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

    这一刻,她忽然又恢复了以前对彼此的称呼。

    可是,彼此的关系怎么可能回到从前!

    笑笑默默埋下头去,再抬起时,已是满脸兴奋。

    “别的我不会,玩就最拿手。三年没有回来,京城的繁华玩乐处我是一刻都没有忘。你要忘忧,跟着我准没错!”

    

卷三:转 力挽狂澜一线天1

    回来的时候,天异常的黑。

    就像某皇刚才的脸。

    笑笑坐在轿子上,忍气吞声,度日如年。可怜的轿夫在听到她第九十九声叹息后,终于失了前蹄,前面那位整只脚踩进坑里,闪了脚,不能再走。

    她叹了第一百口气,步出轿子,将身上所有的银子摸出来交给两位轿夫,掸掸袍子,以潇洒的姿态表现心中的不在乎,以平复轿夫们内疚的心灵。

    其实走得很艰难。

    天太黑,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尤其这路又不比豳州的平坦。

    幸好过了这条街就是家了。

    经过乔珏的府邸前,她稍微放慢了脚步,瞧了瞧门廊下晃晃的灯笼,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那些灯笼照亮了一截前路,但也只是一截而已。

    再度步入黑暗时,空气中响起一阵急促的扑翅声,有团黑影凶猛的向她扑来。

    她伸手就挡,那黑影在空中灵活的闪避,拐弯,原本要抓官帽的爪子改为抓住了肩膀的衣服,猛地撕开一道口子,顺便挥翅扇了人脸一把,急促的升到半空,一边盘旋,一边得意的鸣叫。

    笑笑手摸着脸,反倒笑了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急促,像是被点了笑穴,身不由己,又似洪水缺堤,一发不可收拾。但这笑声却殊无喜悦之意,听来只让人觉得汗毛倒竖,浑身不畅。

    头顶盘旋的鹰已被这可怕的笑声惊得呆住,忘了拍翅,几乎没一头撞在人家院墙上,如果能瞧见脸色,定然是发青的。

    那人好不容易笑毕,伸手捞起袍子,小快步的往府邸跑去。到了府门,稍稍犹豫了一下,找到静僻处,目视四周,确定以后,后退几步,小跑加速,跳起翻墙。

    她轻巧的落入院中,经过水阁,进了园子,穿过栽了绿竹芭蕉的前庭,渐渐便见到耐寒厅内烛光灼亮,人影摇曳。

    定神瞧了一会儿,确定两个人影是一直隔着桌子规规矩矩的坐着的,方才咳嗽一声,堆起笑容,推门进去。

    隔桌而坐的两人,一个是烟岚,另一人正是飞鹰将军安苇。

    两人看见帽子歪了,官服破了,脸上还肿起一条红印的太傅大人踏入,都被吓了一跳。如此狼狈的样子,却笑得像是捡到了金子,不,她自己就笑得像金子一样发光。

    走到桌前,瞧见两人酒杯半空,提起壶来,都斟满了,举起烟岚的杯来,笑道:“将军久见了,怎么今年来得这么晚,真是盼死我了。嗯,这杯先饮为敬。”

    举杯来一口闷了,还把杯底亮了亮。

    安苇不禁纳闷。

    前两年都是她送那牵机的解药来,为的是顺道到扶凤寻那英伟男子,可她每次到豳州,此人都未曾给过她好脸色,好像防贼一样防止她接近丽雅努一丈以内,若是问到旁人讯息,必定是黑着脸一百个不知道一千个不知道。今日到她府邸,趁着她人不在,方能好好的跟丽雅努叙叙旧。

    不料放在外面把风的鹰竟然没来报讯,此人便突然回来了。

    本想这小气鬼定然会打翻了醋坛子,正等着那电闪雷鸣呢,不料竟是笑容可掬有如和春四月天,可这笑容却总令人觉得难以消受。

    安苇喝了酒,觉得背脊毛毛的,一阵凉一阵热。

    烟岚坐在旁边,见到小姐如此形状,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今日是小姐回京后头一日上朝,被皇上留得这么晚才放回,不知受了多少闲气,这一身狼狈样也是看着就是吃亏样,怎么现在却是一副笑脸。

    仔细看看……他侍奉小姐多年,对她几乎比自己还要熟悉,这种笑脸实在夸张,嘴角要扯到耳朵底下,眼底处却有森森寒意……莫不是被打击得狠了,物极必反么?

    他慌得站起来道:“小姐,夜深了,莫要喝了。”便拿手先去抢了桌上的酒瓶。

    笑笑把杯子放下,敛了笑,换了副正经模样:“安将军,以往我多有得罪,实在是办事不成,心中有愧。所以嘛,每次都愧受你的解药,无话可说,无颜以对,所以都未曾留你。”

    安苇听她说得诚恳,忍不住道:“你今日如此高兴,难道是事情办成了?”

    此话一说,心里先自鄙视一下自己。

    呸!此人若真是有她话里半分诚恳,哪里会作出半夜里把人赶出府邸,死命不让人留宿的事情来。现在竟然还被她这番模样迷惑,安苇啊安苇,你真是学不乖!

    不料笑笑却点头肃容道:“将军真乃神人,一猜就中。你家皇上托付给我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这话一出,安苇的脸色已变,忍不住一手抓了她腕子,“你找到那个人了?”

    “今天我在画眉坊见到一人,他胸前好像有你家皇上所说的特征。”

    “他今年应是二十有二,右乳下有一条疤痕,一指长短?”

    “他长得很美,年纪么,应该是二十来岁。我确实见到他右胸下面有疤痕,但是只是一瞥眼,也没有拿手去量,所以看不大清楚。”

    “画眉坊在哪里?”安苇霍然站起。

    “画眉坊在长乐街里,不过,那个人现今已不在那里。”笑笑悠悠道:“他现在已经被我家皇上带回宫了。”

    安苇愣了楞,双眉渐渐竖起:“你敢耍我?”

    “我不敢。可我也不想轻易放弃这条线索,所以才会告诉你。”

    “告诉我又如何,他藏在深宫,我怎么可能进去查探。”安苇磨牙。

    “你不能,但是长了翅的畜生能。”

    她笑眯了眼,“你家那只不是号称万物之灵通晓人性的么,让它去认个人,不是一件简单得很的事情么。”

    不过,即使太傅大人表示现在办事有成,有话交代,厚颜以对,安将军,你,仍然得住在学士府外面。

    是夜,笑笑在烟岚房中歇息,烟岚眉头微锁,若有所思。

    他有满肚的话想问。

    今夜不是皇上留人吗,怎地连轿子都没有来送人?

    太女现在情形怎样?

    怎会到了画眉坊这种地方?怎会找到那样一个男人?

    他越想越是心乱,手里拿着剔灯花的簪子剔了又剔,烫到了手,失声轻唤了一声,簪子“叮”的落在桌上。

    笑笑冲过来抓了他手就往冷茶里放。

    “在想什么呢?”语气有几分捉挟。

    “没,没什么。”说着红了脸。

    “皇上想去轻松轻松,我才带她去画眉坊的。因为,那是宁君家的产业,听说里面是销金洞,吃人窟……想不到就在那里遇到了那个人了。”

    说着眼神飘了开去。

    那时是怎样的状况?

    那个男人上来敬酒,他的手滑了,把酒倒到隽宗的袍子上,慌忙扑上前来擦。

    内务总管余芳一声呵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拖走,他挣扎间,衣襟散乱,还掉了一只鞋子,他的脚踝……

    烟岚手指泡在冷茶里,耳里听着小姐温柔的说着,心里的不安和慌乱也随着手指渐渐褪去的胀痛慢慢消减了。

    其实小姐也不必刻意跟他解释的,小姐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了,有财有势,偶尔出去寻欢作乐很寻常,他根本就不该梗在心里。

    他也知道这些根本不该他过问的,他是若曦的小王爷,他是小姐的正夫,房中人里面,目前地位最高,他不该计较这些,没得折了自己脸面。

    可小姐就是跟他说了。

    不待他问,就看穿他心里的不安与怀疑,主动跟他说了,消了他心里的疙瘩。可是看小姐的神色,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事,提起这事,让她的眉头轻轻的打了个结。她或许不曾察觉,可他知道,只要用手指轻轻抚在那上头,定然可以感觉到皮肤下那小小的纠结。

    但即便是不高兴,她还是告诉自己了,甚至都不等他问出口。小姐一向是温柔的,对别人是胜于对她自己百倍的好。这份体贴与情意,是什么都不能比的。

    他忽然发现小姐停了口,眉间的疙瘩拧得更大了,禁不住低低的问:“后来呢?那个人就让皇上看上了?”

    笑笑回想起隽宗盯着那人的脚那种恐怖的神情,干笑两声:“是啊,立即看上了,不是说已经接进宫了么。”

    “嗯,你不相信吗?”

    “不不,小姐说的烟岚都信。”烟岚眼眶有些红,轻声说:“其实小姐就算不说这些,烟岚都信。”

    小姐说过的话,作出的承诺,他都信,无论是什么,永远都会坚信。

    笑笑见到他好像察觉自己无意中吐露了心事一般,蓦然咬住了舌头,薄薄脸皮涨得通红,眼皮也成了胭脂色,垂下眼帘,惶惑得不敢抬眼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凄楚的柔情。

    揽他过来,亲在眼皮上,再一口,在脸颊上,一路往下,咬了口耳坠。

    烟岚受惊般缩成好小好小一团,她轻轻一笑:“傻瓜,有不高兴了就大声说出来,看你憋得难受我也难过。”

    “不……不会的……”

    “又言不由衷了,嗯,罚你……这个……”

    脖子上咬一口。

    “咽……啊……”

    “再罚……这个……”

    锁骨也咬一口。

    “啊……”

    “再再罚……”

    …………

    不是有你们的信任,我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仍悍然相对;不是有了你们,我不会如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是有了你们,我不会……

    只有你们,才能把我从漂浮的绝望中打捞起来,不去惧怕下一次碰撞可能带来的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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