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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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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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三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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