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好好的夏天,一个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为这些浪费了的生命苦苦哀伤着,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浪费了。
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我说:〃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奇怪,现在宿舍连看门的人包没有了、所有访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说。
〃你不欢迎我。〃她说,〃我知道。〃
这女孩子,躲也躲不过,她自己就来了,叫我赶走她。我还不至于这么放肆,可是她这样子,我以后可就名誉扫地了;为什么我不敢学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点钟?〃
'七点。〃
〃我睡了三个小时。〃我说。
'你又去看医生了?桌子上放着药。〃她说。
〃嗯。〃我说。
她说:〃这本书一点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说比这好看。〃
我说:〃别乱讲,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劳伦斯。〃
〃屁。〃她说。
〃念法律的人,最不讲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说。
〃你不生气了?〃她转身过来问。
〃我根本没有生过气。〃我说,〃谁生气,谁心里应该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个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还难。〃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没有要你来。
她说:〃你心里在想,你可没有叫我来。是不是?〃
我不出声。
小燕就是这点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说:〃我请你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药,不便出去,又没有车子,天这么冷,冻个半死,又回来,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绍人陪你去。〃
〃谁?〃
〃外国人。〃
〃我不喜欢跟外国男人走在一起。〃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宋家明,你别以为我需要你跟我介绍人陪,我自己一样找得到,〃她骄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爱起来了。
我还是躺在床上。我问:〃洋人也有不错的嘛。〃
〃谁?〃她笑问。
〃安东尼安姆斯庄钟斯。〃我说。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说他好,若是他也罢了,别人没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镑周薪,一年九个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侧头看她。她在台灯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欢我的,几次三番,她都先向我来低头,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过她白眼的男人的确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处,瞧这女孩子!
〃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说。
〃不说,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说你,你有什么意思?〃
她答:〃我乐都乐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过比你强硬,她不哭的,打网球又够力。长得也很漂亮,后来嫁了别人,大概很开心。完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她问。
〃两年多三年。〃我说,〃为什么问?〃
〃你记得她?〃小燕问。
〃当然,她是我女朋友,我们接过吻的。〃我得意的说。
〃呵,这么难得呀!〃小燕取笑, 〃还拥抱啦!还少不免到郊外去,绕着大树兜个圈子啦,真够情趣,跟国语片一样!〃
我被她气结。
〃你的男朋友呢?〃我问。
〃我没有男朋友,你可别不相信,我真的没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围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说多惨!〃她扁扁嘴。
〃你的《红楼梦》看成怎么样了?〃
〃没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说,〃那宗旨不外是说:女人要长得像猪,不然就够你受的,上帝不会放过聪明漂亮争气的女人。这种书看来做什么?〃
第4章
〃不看也算了。〃我说。
〃嗳,你到底出不出去?〃她问。
〃不去。〃我说。
〃真是,我还没吃饭呢。〃她说。
〃罐头里还有几块饼干,吃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饿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么?〃她问。
〃陪你出去吃呀,总不能隔壁死一个、这里死一个,像什么话!〃我扣大衣的纽子。
她看著我,问我:〃你到底讨厌我吗?〃
我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只要不无理取闹,做朋友,谁讨厌谁?〃
我们挤公共汽车出去,我请她吃面,她高兴得似个孩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四姊长四姊短,我绝口不提四姊了。我一个晚上都很静,吃完东西,打发她回家,我回去还看了一章功课。我又恢复正常的了,这便是我对现实反叛的结果。
我不知道别人轰轰烈烈的反叛是怎么样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爱。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买了一条银项链当礼物,算是女方的贵宾,到钵兰酒店去转了一转。黄一眼把我认了出来,跟我握手。我心平气和。
(我的校长说,不可能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
黄的女儿很美丽,可是皮肤颜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马来亚人或是菲律宾人,跟她的父亲不大像。我转一个圈子便想走了。
黄很是够气派,仍然是黑西装,白衬衫。
我远远看到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留下来吃饭,我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气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举止,是不对的,是不礼貌的。我真的心平气和。
车子到了她的家,还很早,她大概在吃点心,门没有锁,我按了两下铃,没人应,一推门就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刚自楼梯下来,见到我,先是一呆,然后招呼我。她的脸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说:〃你手上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觉得。〃她找了一块胶布,贴上去。
〃你搬什么?〃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家明——〃她转过头来,〃我搬家。〃
〃怎么忽然搬家?〃我愕然问。
〃我很方便,只有两只箱子,你愿意帮我吗?〃她问我。
她的脸色是这么雪白。
我点点头。
〃帮我叫部街车,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
我很冷静的说:〃好。〃
我拿起电话,叫了一部车子。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然后我上楼,她在收拾衣物,真的差不多了、地方并不十分乱,我只是帮她关上箱子,抬下楼去。
四姊仍然很镇静,一丝不乱,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嘴角少了那种笑容。
多说多问都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多说话。
我们等来了车子、她把门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司机与我将箱子搬上车子,我与她两人挤在一起。
她的手抖著,嘴唇都变了颜色,可是她仍然是镇静的。
我问她:〃箱子搁哪儿?〃
〃酒店吧。〃
〃不如先搁我宿舍,我们吃了饭再说。〃我出主意。
她居然点点头。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一下子就抬了上楼。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
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应了。我便帮她办手续。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
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洗干净了手,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再贴胶布,她的头发乱,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叫了白兰地。
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想到要脱离黄,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可是为了什么呢?她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有什么气,有什么意难平,也该忍下去了,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去想它。
她喝了很多,脸色越喝越白。
我们叫了几样菜,但没有吃饭。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这些年,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
吃了饭,我与她散了一阵步。她的酒意渐渐上来,在街下看她的脸,雪白的皮肤,眼角有点红。我伸手叫了车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说:〃你好好睡吧,明早我来看你。〃
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时间。这个时候,订婚舞会该散了。黄回到那层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楼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出走几天,又回去了。人总是人,女人总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它还是玫瑰。
她是会回去的,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黄说:〃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脱离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要求会变得很低,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么?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等待爱人是一种情怀,过了十年,算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了那么久,等来的爱人,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
长久的等候。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没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写字,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条理分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可惜命运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来了。这么快。
她说:〃我想去洗个头发,然后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学吧。〃
我说:〃我陪你好了,功课根本不吃紧。〃
〃不不,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快一点。〃她说。
我坐在她床沿,我说:〃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