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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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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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雨衣女子格格狂笑。

  千岁说:“我找一个人。”  

  他塞一张钞票过去。

  “呵,看不出你那样长情,找谁?不如就我吧。”  

  “我找华美按摩的小红。”

  谁知那雨衣女一听这几个字,立刻变色,竟把钞票丢还车厢,一声不响离去。

  “喂,喂。喂。”

  半晌,有人在车侧问:“谁找小红?”  

  “一个人客。”  

  那女子闪身出来,“小红在村前一间红砖屋里暂住,小路尽头,你一定找得到。”她立刻走开。  

  千岁停好车子。

  他步行十多分钟,小路又长又迂回,全是碎石子,不好走,他想回头,忽然看到红砖墙。

  房子一半已经塌陷,几只母鸡咯咯来回觅食,黄狗见人摇尾迎出来。

  一个女子坐在门口,背著人,在盆里洗衣服。

  “谁?”  

  “小红,我是那劝你去医生处检查的司机。”

  “是你。”她声音很平静。  

  千岁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可以谈几句吗?”  

  小红轻轻讪笑,“你想说什么?”  

  “闲聊。”  

  她轻轻搓干净衣服绞干,站起来晾绳上,身体一直背著千岁。

  千岁轻轻说:“这里真静。”

  与公路旁喧哗大不相同,隔一条小径便是乡村,抬头可以看到油菜田开著黄花。

  一只白色粉蝶飞来,轻盈的停在含羞草叶子上,千岁伸手指去抓。

  小红说:“别去伤害它,朝生暮死,反正它也活不过今晚。”  

  千岁缩回手。  

  “为什么来找我?”  

  “你看过医生没有?”  

  小红答:“去过医院。”  

  “痊愈了吧,你别再干那种行业,不如做工厂。”  

  小红说:“你是个好人。”  

  她缓缓转过身来,千岁在阳光下看到她的面孔,吓了一大跳,遍体生寒。  

  只见那小红额角上已冒出几枚铜板大小紫血泡,她脸容瘦削苍白,象骷髅一般,不能同从前那红粉绯绯的女子相比。

  她很平静地说:“我的病医不好,医生说已到末期,你很幸运,你未受传染。”  

  千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好心人,你会有好报。”  

  千岁沉默。

  “我记得你说过寂寞,又说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处”,她的记性很好,“你放心,路的尽头会是你温暖的家。”  

  讲了那么多话,她似力竭,坐下气喘。

  半晌,千岁自裤袋掏出他所有钞票,轻轻放在那块大石头上。  

  他没有再说话,缓缓转身离去。  

  一群乌鸦从田里飞起,成群哑哑地叫,扑向公路觅食,千岁跟它们的方向走。

  成群艳女看到他,再次迎上来,“先生跟我走——”  

  他推开她们。

  千岁上车,调头往回驶。

  女子追上拍打他的车窗。

  有人抱著一只灯箱:“华美按摩,温柔乡暖。  

  千岁觉得晕眩,急转弯把车子驶走。

  接著他闷了好几天。

  白天足不出户,一声不响,看电视新闻。  

  晚上开车。  

  一日,接载的乘客中有两个女学生,跟著大人探亲,坐在司机位后座闲聊。

  开头讲些化妆时装歌星明星琐事,后来说到功课。

  其中一个说:“历史科最坑人,温习至耗时,一句‘历代教皇与欧陆君主争权,何故’,便答死人。”  

  另一个笑,“还有‘试演绎十字军东征与今日西方强国联同攻打回教国家的前因后果’,一千年的恩怨,如何回答?”  

  两人笑作一团。  

  千岁无限感慨,说不出的羡慕,呵,只为十字军东征烦恼,幸运的女孩。

  “狮心王李察往拜占庭大战回教撒拉丁大帝一场真正精采。”  

  “幸亏历史老师长得英俊,哈哈哈。”  

  翌日,千岁到书店去找书,“可有十字军东征书籍?”  

  “先生,要中文还是英语?”  

  “请介绍中译本。”  

  那本十字军东征足有两寸厚,千岁翻一翻,知难而退,不料好心的女售货员笑说:“是给小学生看吗,我介绍图画书给你。”  

  千岁轻轻说:“不用了,谢谢你。”  

  可是店员已经把书取出,千岁选了套西洋历史。

  金源一定会大嚷:“书,输,快扔出去!”  

  在修车行看到一辆哈利戴维生机车,庞然巨物,车身喷有火焰图案,正是地狱天使党员至爱。

  “谁的机车?”千岁吓一跳。  

  “邓家二小姐,她问起你。”  

  千岁问:“她开得动这辆车?”  

  “哈利性能良好,不难驾驶。”  

  千岁坐到一角,取起矿泉水喝一大口。

  “她对你很有意思。”  

  “我不打算做她玩具。”  

  “大家开心嘛。”  

  千岁摇摇头。

  “小道德先生,那你做人还有什么滋味。”  

  角落有一架小小旧伟士牌小绵羊机车,千岁坐上去,“机器还可以吗?”  

  “你也不会喜欢这样平和的小机车。”  

  “在繁忙市区穿插最好。”  

  “不够神气呢。”  

  “金源,像我们这等没有学识的穷小子,神气什么?声音大,扮威风,徒惹人耻笑。”

  金源笑,“这是孔夫子说的?要不,是孙子兵法。”  

  千岁垂头,“我讲老实话。”  

  “我介绍女朋友给你,像大小姐那般斯文可好?”  

  千岁摊开报纸,只见有点小消息:“深圳有传媒报道,传有关部门协定,把岭岗至本市直线车减剩五条,每条路线每日开一百班次,由交通协会负责招标经营。”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午,陪母亲喝茶,她碰见一群老朋友,话题不断,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还有几年好日子过,儿子婚后只会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见猫,我家儿子看见妻子如见阎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闻吗:孝顺女婿挡车勇救岳母,嘿,那活脱是我家好兄弟。”  

  连千岁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得千岁妈心里担心起来,回到家问:“儿子,你会是那样的人吗?”  

  “妈,你说呢?”  

  “我看不会,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俩住,你们出去自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岁亲自站在车门前拣客,凡是粗壮大汉,手臂纹身少年,烟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载:“前面有车,立即就开。”他把他们往前推。

  女乘客认得他,纷纷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开车。”  

  他喜欢开一线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脸上往往因此蒙上白蒙蒙的一层细沙,像女子敷了粉似,这就叫风尘仆仆了。  

  驶到一半,忽然听见车子后有呻吟声。

  他吆喝:“什么事?”  

  车厢内骚扰一番,向他报告:“司机,有人要生养。”  

  他一时没听懂,“生养什么?”  

  “司机,有位太太即将要生孩子!”  

  千岁一听,立刻把车调头。

  “司机,停车,来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车,快来帮忙。”  

  有人说:“谁有电话快叫我们的救护车。”  

  刹那间千岁提起勇气,往车尾取过一壶矿泉水及一张大毛巾。

  他走进车厢,乘客纷纷下车走避。

  有一个中年人说:“司机,我带著一匹布,你替产妇围一围,给她一点尊严。”  

  另一个妇女说:“我有接生经验,让开一点。”  

  只见产妇痛苦得满头大汗,已不能言语。  

  千岁用湿毛巾裹住她的头,“不怕,不怕,救护车已在途中。”  

  那女子紧紧握住他的手,狭小的车厢后座忽然变成一个为生死存亡挣扎的世界,千岁一阵晕眩。

  就中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哭声,接著又是一声,像一只小猫被压住尾巴或是寻找食物的呜咽。

  那助产的妇女说:“司机,你可有刀剪?”  

  千岁连忙自口袋里摸出一把瑞士军人小刀,这时,他已听到救护车呜呜赶来。

  “司机,把你衬衫脱下。”  

  千岁连忙把衣服剥下来递过去。  

  这时他看到血淋淋一团肉,仿佛有五官,正张大嘴哭,哭声开始响亮,天呵,婴儿出生了。

  千岁忽然看到这一幕,刺激过度,刹那间领悟到人类数千年文明敌不过单纯的生老病死。

  他虚脱,眼前金星乱冒,膝头一软,竟昏倒在车厢里,瘫痪在产妇边。

  “司机,司机。”  

  救护车停下,急救人员跳下车来看视,“产妇在哪里?这是个男人呀。”  

  千岁已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急诊室里。

  医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岁。”  

  正是那漂亮的女医生,他们已是第三次见面。  

  “母婴——”  

  “母子平安,男婴是大块头,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赶到,他们说很感激你。——”

  “我的车子呢?”  

  “你兄弟把他驶回车房清洗,他说已把车资退还乘客,他们均不介意。”  

  千岁汗颜,他竟胆小得昏过去了。

  “王千岁,又一次证明你是好市民,已经替你检查过身体,一切无恙,你可以出院。”  

  医生像是有话要讲,  她说:“王千岁,你试著读一读以上文字。  

  千岁一看那些小字,只觉字样都在跳动,他苦笑,“我头晕。”  

  正在这时,金源和蟠桃来了。

  医生离去。  

  金源说,“替你带衣裳来。”  

  千岁十分感激,连忙穿上。  

  看护走近说:“王千岁,你可以出院了,刘医生嘱你下星期三回来检查眼睛。”  

  “我双眼有事?”千岁意外。  

  “检查过自然会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说:“车厢里像是杀过猪般,一地血,真不能想象一个女子事后还能存活,我忽然觉得要多点尊重女性。”  

  蟠桃这时回头一笑。

  金源又说:“千岁,你的车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却这样想:这是一辆爱做好事的车子,这次帮了一对母子。”  

  千岁点头,“蟠桃讲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读到新闻:“车中产子,母子平安。”  

  过两日,孩子父亲到车行道谢,他带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衬衫做礼物。

  他高兴展示相片,只见幼儿双眼骨碌碌,不知多可爱。与在车中骇人的模样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亲说:“我已去过助产士家中拜访,我儿出路遇贵人。”  

  大家听见他那样说,不禁笑起来。

  “却没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遗憾。”  

  幸亏这世上好人同坏人一样多。  

  母亲取笑他,“连接生经验都有了。”  

  他感慨万千,“驾车走这条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确比住象牙塔里的人见识多广。

  星期三早上,他往医院复诊。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医生姓刘。

  “请坐。”  

  她取出报纸让千岁读。

  千岁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欢读书,看不进去,故此识字也不多。”  

  医生收敛笑容,给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镜,“戴上看看。”  

  千岁把那副眼镜戴上,“咦”,他说,立刻觉得感觉不同,他轻轻读出:“羊癫没服药,司机病发撞车:一名患上羊癫症的货车司机,为保饭碗,向公司隐瞒病情,错过覆诊,货车铲上行人路,幸无殃及途人……”  

  字样忽然不再跳动。

  电光石火间,千岁忽然醒悟,这是眼镜发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来多年来是他误会自己有学习障碍,事实上他并不比任何人笨,只不过双眼有毛病。  

  刘医生轻轻说:“王千岁,你这个症候,叫阅读障碍,你一直不知道,没断症。”  

  千岁已经泪盈于睫,他抬起头来。  

  “眼部神经传递资讯往脑部传译有障碍,以致你丧失部分阅读能力,不爱读书,不以为意。”  

  千岁呆呆地看著医生,千言万语,无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释放,他强忍眼泪。

  “我推介你看专科,佩戴棱镜,对阅读会有一定帮助,可望继续正常学历。”  

  就是这样简单?  

  千岁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许多名人也有这种障碍,”医生提了几个外国演员的名字,“没有大不了。”  

  对医生来说,只要病人的头颅还黏在脖子上,即没有大不了,但对千岁来说,这种障碍误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书本难读,字会跳舞,连不到在一起,没有意义,没想到是一种病,只以为自己是粗坯。  

  他问:“医生你怎样发现我阅读困难?”  

  她微笑,“医生都有点直觉。”  

  一定是他读错什么,被细心医生觉察到,入院三天,什么隐疾都被揪了出来。

  他颓然:“现在回学校已经晚了。”  

  医生抬起头:“学校才不论学生什么年龄,有人十三岁医科毕业,也有人五十岁才高中联考。”  

  她又给千岁一支强心针。  

  “刘医生你呢?”  

  刘医生笑笑,“我正常十六岁进大学。”  

  看护安排千岁看专科。

  千岁总算了解到这种遗传病情诡异之处,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电话就响,大伯殷殷问,“一直在医生处?”  

  “出来了。”  

  大伯放心,“来吃晚饭吧。”  

  一家斟出啤酒,边喝边吃边谈视力问题,慨叹人真是一点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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