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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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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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本省所有造纸的人几乎都有往来。夏娃托他在巴黎的《书业公报》上登一条广告:“兹有印刷厂一所,设于昂古莱姆,营业发达;主人愿将机器连同执照出让。欲知详情,请向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接洽。”

幻灭 四 库安泰弟兄

……………………

两个库安泰看见报上登出那条广告,彼此商量道:“这小女人倒还聪明,咱们要让她有些买卖维持下去,才能控制她的印刷所;不然的话,来一个厉害的对手盘下大卫的工场,咱们就监视不了啦。”

弟兄俩存着这个心思去跟大卫·赛夏谈判。两人先见到夏娃,也不隐瞒他们的计划,说是想请赛夏先生承包他们的印件: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机器忙不过来,甚至要到波尔多去招工人,他们保证大卫的三架车子不会闲着。夏娃看到她的计策很快就有效果,心里挺高兴。

赛里泽进去报告大卫,有这两位同行来拜访。夏娃乘机对库安泰弟兄说:“我丈夫在第多厂认识一些出色的工人,又老实又干练;他大概要在最好的工人里头挑一个来接手……把铺子出盘,两万法郎就有一千法郎利息,那不是比受你们欺压,每年蚀掉一千法郎强多吗?我们印历本只是挺可怜的小生意,也是我们一向做惯的,干吗你们要忌妒呢?”

两兄弟中的一个,大家叫做长子库安泰的,挺客气的回答:“哎!太太,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们一声呢?那我们就不同你抢生意了。”

“得了吧,先生。你们听赛里泽说我排印历本,你们才跟着印的。”

夏娃一边气愤愤的说,一边瞪着长子库安泰,库安泰不由得低下眼睛。这么一来,赛里泽出卖主人的勾当被夏娃拿到了真凭实据。

这个库安泰名叫鲍尼法斯,专管造纸跟营业,在生意上比他的兄弟冉精明得多。冉管理印刷所很有本领,但才干只抵得一个上校,鲍尼法斯却是将军,冉也愿意他哥哥当总司令。鲍尼法斯清瘦干瘪,脸上布满红斑,皮色黄黄的象教堂用的蜡烛,嘴巴老是抿紧,眼睛象猫一样,从来不发脾气,哪怕用最粗野的话骂他,他也赛过虔诚的教徒,若无其事的听着,回答的声音很软和。逢到望弥撒,忏悔,领圣体的日子,他无有不到。面上装做和颜悦色,近于懦弱,其实他的顽强的野心不下于教士,在生意上贪得无厌,既要利,又要名。中等阶级在一八三○年革命中到手的种种好处,长子库安泰从一八二○年起就想要了。心里痛恨贵族,也不关心宗教,他的虔诚正如波拿巴加入山岳党,完全是投机。当着贵族和官府的面,他的腰背特别软,自然而然会弯下去,表示自己渺小,低微,殷勤。还有一个特点可以描写这个人物,做惯生意的人听着也更能体会其中的奥妙。他戴一副蓝眼镜隐蔽眼风,说是当地地势太高,阳光强烈,地面和白色建筑物上的反射太刺激,需要保护眼睛。他的身材只是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因为清瘦而显得很高,而清瘦又说明这个人工作繁忙,思想老在活动。一张假作善良的脸,长长的灰色头发紧贴在脑壳上,象教士的款式;七年来的装束始终是黑裤子,黑袜子,黑背心,栗色外套。大家为了分清两兄弟,管鲍尼法斯叫做长子库安泰,称他的兄弟胖子库安泰,这样的称呼也说明他们的身量和才干的差别,——其实两人都是厉害角色。冉·岸安泰一身肥肉,心情开朗,面团团的象弗朗德勒人;皮肤被昂古莱姆领地的太阳晒成古铜色,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大肚子,好比堂吉诃德的跟班桑丘·潘沙;嘴角上经常带着笑意,肩膀厚实,和他的哥哥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冉不仅长相和智力跟他哥哥不同,主张也不一样:他的言论近于自由党,属于中间偏左的一派,只有星期日才去望弥撒,同一般自由党的商人十分投机。乌莫镇上有些做买卖的说,两兄弟意见不一致是有心做出来的。长子库安泰很巧妙的利用兄弟表面上的朴实,拿他当棍子用。冉惯说粗暴的话,使出不客气的手段,他哥哥天性宽厚,不喜欢用这套办法。冉专做炮手,脾气急躁,提出的条件叫人没法接受;相形之下,他哥哥的建议温和多了。他们就是这样一搭一档的达到他们的目的。

女人自有女人的聪明,夏娃很快就看透两兄弟的性格,在两个厉害的对手面前格外小心。大卫从老婆嘴里知道了敌人的意思,听着他们的条件完全心不在焉。他走出装着玻璃格子的办公室,预备回到他的小实验室去,一面对两个库安泰说:

“你们同我女人谈吧,她对我的印刷所比我还清楚。我干的事业将来比这个小铺子有出息,你们给我受的损失也好借此弥补……”

胖子库安泰笑着问:“用什么方法呢?”

夏娃瞅着大卫要他小心。

大卫回答:“将来你们和所有用纸的人都少不了我。”

勃诺阿-鲍尼法斯·库安泰道:“你在研究什么啊?”

鲍尼法斯声气柔和,话说得很含蓄。夏娃又朝丈夫瞅了一眼,要他置之不理或者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要造出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说完他走了,没看见两兄弟交换的眼风,他们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准是个发明家;有这副气派的人决不会闲着。”鲍尼法斯仿佛说:“让咱们来利用他!”冉好象问:“怎么利用呢?”赛夏太太道:“大卫对你们象对我一样。只要我问长问短,他就觉得我的名字很犯忌①,老是对我说那句话,其实不过是个方案罢了。”

鲍尼法斯道:“你丈夫的方案成功了,发财当然比做印刷生意快,怪不得他不在乎铺子,”他说着掉过头去望望空荡荡的工场,只见科布坐在一块木板上拿蒜头涂着面包②。“不过这印刷所落在一个勤谨,干练,有野心的同行手中,对我们也不大合式。或许咱们能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要是你愿意,不妨把机器租给我们厂里的一个工人,由他顶着你们的名替我们干活,象巴黎那种办法。我们给他的工作,尽够他付你们一笔可观的租金,还有些小小的利润……”

①指夏娃引诱亚当吃禁果的基督教传说。

②穷人往往只有蒜头做饭菜。

夏娃道:“那要看租金的数目了,你们愿意出多少呢?”她望着鲍尼法斯的神气表示她完全懂得对方的计划。

冉·库安泰抢着说:“你想要多少呢?”

夏娃道:“三千法郎租半年。”

鲍尼法斯声音怪软和的回答:“嗳,亲爱的太太,你刚才说的你的印刷所预备卖两万法郎。两万法郎的利息,照六厘算也不过一千二。”

夏娃愣了一愣,她这才觉得做买卖说话要多么谨慎。

她道:“你们亲眼看到,我靠着机器和铅字还能做些小生意,现在要让给你们使用了;赛夏老先生也没有白送我们礼物,我们要付他房租呢。”

争论了两小时,夏娃争到两千法郎半年,先付一千。条件都讲妥了,两兄弟告诉夏娃,他们的意思是叫赛里泽承租。

夏娃不免表示诧异。

胖子库安泰道:“交给一个熟悉场子的人不是更好吗?”

夏娃一声不出,送走了两兄弟,决心亲自监视赛里泽。

吃晚饭的时候,夏娃拿文件交给丈夫签字,大卫笑道:

“敌人进了堡垒啦!”

夏娃道:“不怕!科布和玛丽蓉两人赤胆忠心,我都信得过;他们俩一定会小心看守。那套机器本来要赔钱,现在有四千法郎收入;你的计划要成功,我看还得等上一年!”

大卫温柔的握着夏娃的手,说道:“你真是个发明家的妻子,当初你在水闸旁边说的话一点不错。”

大卫夫妻俩有了过冬的生活费,却从此受着赛里泽监视,还不知不觉受着长子库安泰支配。

管纸厂的哥哥走出去对专管印刷的兄弟说:“这一下可把他们抓住了!将来这些可怜虫拿惯了印刷所的租金,一心指望这笔进款,准会背债。六个月之后咱们不续订合同,看这个天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时趁他为难,咱们提议和他合作,把他的发明拿来共同经营。”

如果有个精明的商人看见长子库安泰说出合作两字的表情,准会感到男女结亲还不及生意上的合伙来得危险。鸟兽被这些凶狠的猎人追踪,形势已经不妙了;大卫夫妻俩靠着科布和玛丽蓉的帮助,是否能抵抗鲍尼法斯·库安泰的奸计呢?

幻灭 五 第一声霹雳

……………………

临到赛夏太太分娩的时节,吕西安寄来五百法郎,加上赛里泽付的第二期租金,各项开销有了着落。大卫·赛夏,夏娃和她母亲,都以为吕西安把他们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欢天喜地,象听到诗人初期的成功一样;吕西安登在报上的头几篇文章,在昂古莱姆比在巴黎更轰动。

大卫只道太平无事,放心了,谁知舅子来了一封无情的信,他看着大为震动。

亲爱的大卫,我用你的签名出了三张本票,写我的抬头,向梅蒂维埃支了三千法郎,一张是一个月期的,其余是两个月三个月的。这件事一定使你很为难,无奈在借债和自杀之间,我只能采取这个不名誉的手段。我的窘况以后再谈;票子到期的时候我想法把款子汇给你。

信阅后即毁,在母亲和妹子面前只字勿提。我素来知道你的牺牲精神,想你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的绝望的弟弟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夏娃生产过后才起床,丈夫和她说:“你可怜的哥哥穷得一筹莫展,我寄去三张一千法郎的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你替我记在账上。”

说完惟恐老婆盘问,出门往田野去了。夏娃六个月没有哥哥的信息,早就牵肠挂肚;当下同母亲两个把大卫那句凶多吉少的话揣摩了一会,觉得形势恶劣,她情急智生,想出一个破除疑虑的办法。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儿子正回家小住,提到吕西安,说话很难听;那些巴黎新闻,以及传说的人的议论,被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听到了。夏娃就去拜访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请她介绍,见到她的儿子,说出自己的忧虑,希望知道吕西安在巴黎的实在情形。她哥哥同柯拉莉的关系,为了出卖阿泰兹的嫌疑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决斗,还有种种生活方面的细节,夏娃一下子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个俏皮的花花公子说来,显得更不堪。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假作关心同乡,替大人物的前途担忧。他真心佩服昂古莱姆的子弟有这种才干,可惜吕西安自暴自弃。他谈到吕西安的错误,失掉有权有势的靠山,叫人把准许改姓和使用吕邦泼雷纹章的上谕撕掉了。

“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点拨,今天早已坐享荣华,做了德·巴日东太太的丈夫……谁知他不但把她丢了,还侮辱她!她只得抱着一肚子委屈嫁给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其实她心里才爱吕西安呢。”

赛夏太太道:“真的吗?……”

“你哥哥好比一只初生的鹰,最初几道豪华和荣誉的光彩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了。老鹰一个斤斗栽下来,谁知道栽到哪儿为止?大人物总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夏娃听着最后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回去只是心惊胆战。她精神上最经不起打击的地方受了伤,在家一声不出,好几次抱着孩子喂奶,眼泪掉在孩子的脸上和脑门上。对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观念的产物,也是与生俱来,极不容易放弃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而要打听一个真正的朋友。吕西安钦佩小团体的时候给过她阿泰兹的地址;

她便写了一封动人的信去,阿泰兹回了一封信来:

太太,你向我探听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为了要我说实话,还转述德·拉斯蒂涅先生告诉你的许多事,问我是否确实。太太,与我有关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吕西安洗刷,纠正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话。当时令兄感到内疚,给我看他批评我作品的稿子,说他决不定是否送去发表,虽然不听从党派的命令必然要伤害一个他心爱的人。一个作家既自命为要表达情欲,势必能体会别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妇与朋友之间,只能牺牲朋友。令兄犯的罪过,我是给了他方便的,亲自把他扼杀作品的评论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对评论完全同意。你问我是否还尊重吕西安,当他朋友。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绝路。眼前我还代他惋惜,不久我就只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为他过去的行动,而是因为他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行动。吕西安是富于诗意的人,可不是诗人;他只管做梦,不肯思考,只忙乱,不创造。总而言之,允许我说一句,他是个没有丈夫气的男人,犯了法国人最大的毛病:喜欢卖弄。吕西安只要能炫耀聪明,痛快一下,永远会牺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过几年奢华糜烂的生活,将来他很可能同魔鬼订卖身契。他不是做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吗?不是和一个女演员公开同居,拿他的前程换取暂时的快活吗?现在那女人的年轻,美貌,忠诚,——因为她的确爱吕西安,——使吕西安看不见他处境的危险,看不见那种生活方式得不到社会的原谅,不论你有多大声名,多大财产。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诱惑,都会象今天一样只图一时的快乐。你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胆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经犯下的罪,从中分肥而不分担危险:这种行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坏蛋也认为可耻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后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样再来;因为他缺少意志,遇到色情的诱惑,要满足什么小小的野心,就没有力量克制。他跟富于诗意的人一样懒惰,以为不去克服困难而回避困难是表示他聪明乖巧。他时而勇敢,时而胆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责备他的胆怯;吕西安赛过一架竖琴,琴弦的松紧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写出一部优美的作品,不在乎名声,事先他可是极盼望名声的。他初到巴黎便受着一个青年控制,那人毫无品德,只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坛上有经验,有手段,叫吕西安看着出神。那魔术师把吕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诱他过着有失体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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