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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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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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做小姑娘,象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做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不看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德·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德里安轻轻的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第二天,昂古莱姆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沙尔东先生——又名德·吕邦泼雷——和德·巴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德·巴日东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儿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做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的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吕西安虽然讨厌外省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做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德·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德·吕邦泼雷先生了。无名的沙尔东在乌莫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华丽多少。他不算乌莫人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分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做《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代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开拓。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做年老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从吕西安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崭露头角以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惟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沙尔东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几次:在昂古莱姆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的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外省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郎,由大卫和沙尔东一家分摊。下乡玩儿的时候,吕西安忘了德·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莱姆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马萨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原来杜·夏特莱在吕西安和路易丝身边做奸细,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贪财的成分,所以等候机会要他们出丑。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证明她已经象俗语所谓失身。他假装是德·巴日东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布雷街赞美吕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吕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经不再提防过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觉的让夏特莱在她家随便进出了。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丝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钩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并且外省生活使爱情极不容易满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冲突;另外还有许多阻碍,不允许情人称心惬意的来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外省有的是无孔不入的刺探,家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给你安慰而并不越轨的亲密简直不可能,最纯洁的友谊受到极荒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妇女受到鞭挞。因此,很多这一类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尽失节的乐趣,白吃了许多苦。某些大张晓喻的事,是经过长时期内心的斗争才发生的,社会不加细察,只知道非难,抨击,其实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会。批评的人多半只鞭挞无故受谤的妇女,指责莫须有的罪过,从来不去想逼她们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后才失足的,德·巴日东太太不久就陷入这种古怪的局面。

热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碰到阻碍就惊慌;吕西安和路易丝遭受的困难又极象小人国里的小人捆绑格列佛的绳子,①不知有多少琐碎的牵掣叫人动弹不得,便是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抬头。比如说,德·巴日东太太非经常见客不可。如果在吕西安上门的时间谢绝宾客,等于不打自招,还不如干脆同吕西安私奔。事实上她老是在小客厅中接待吕西安,吕西安在那儿已经非常习惯,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各处门户都堂而皇之的打开着。一切都按照规定,不失体统。德·巴日东先生象金壳虫似的在家里来来往往,从来没想到太太要跟吕西安单独在一起。假如只碍着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娜依斯倒不难打发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无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边越注意娜依斯,来的人越多。外省人天生爱捣乱,喜欢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昂古莱姆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德·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险。吕西安倘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以不论屋内屋外,德·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外省的环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①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触礁,漂流到一个岛上,居民只有六英寸高。格列佛睡着的时候被小人用绳子浑身捆绑。

路易丝象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德·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尔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

夏特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德·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闯上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德·巴日东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忌妒路易丝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丝和吕西安,他最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抬杠。照杜·夏特莱的说法,路易丝是拿吕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决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做站在德·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塔尼斯拉斯却断定吕西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特莱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中间,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客临时闯来,那在外省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特莱说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厅的门敞开着,用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罪过。斯塔尼斯拉斯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的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怂恿。

象吕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昂古莱姆王后神圣的小客厅,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自以为和路易丝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拚着性命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剌剌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机灵,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在吕西安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王后,是贝阿特丽克丝,是洛尔。①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②把拉马丁,瓦尔特·司各特,拜伦,一齐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德·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中当七八年杜尔西内亚③的角色,象许多外省妇女一样,要召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①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的恋人,洛尔是与但丁同样知名的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恋人。

②见本书第47页注②。

③杜尔西内亚,堂吉诃德的意中人。

吕西安用怄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情妇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丝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

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生活多么甜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儿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肉欲吗?女子受人爱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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