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牧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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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牧云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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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怎么平白诬人……我何时说要做皇子妃?”

  “哈?虚伪!你们这些小官宦家的女孩,明明一心想着被皇子看中登上金枝,却又不敢承认,我还真是看不起。”南枯月漓招呼众女孩,“走走,我们那面玩去,不要理这个小小年纪就满嘴虚言的贼丫头。”

  众伴读女孩中,南枯月漓家族地位最高,伴读女孩哪有敢不听她的,立时就把苏语凝一人甩下。

  苏语凝不想只是因为和她争了一句,就遭到如此恶言冷遇,气得转身就走,边走边抹眼泪。

  那边南枯月漓回到殿中,却也气得乱转,“我就知道这丫头人小鬼精,才多大岁数就一心谋划她的皇后之路了,果然就直奔着二皇子去了。这宝押得还真是不犹豫。那占星圣师说什么她的姻缘和二皇子最配,没准也是收了贿赂。”

  “小姐不要生气啦,全是那个什么红霞贯星的破天象,宫里人全都被迷糊住了。这小女孩子们也都以为自己真的将来都是皇后贵妃呢。”

  “什么命定是皇后?我今天这样骂她,将来她要真当了皇后,还不想法子整死我!我定要想些个法子把这些什么天命小丫头全赶出去!要择太子妃至少还得四五年吧,她们这四五年一点错失都犯不下?我还有的是时间整治这些小妮子呢。”

  4

  对苏语凝来说,深宫中的冬天一下就到来了。忽然身边几乎所有的女孩伴读都疏远了她,侍奉的宫女也换了人,新来的宫女整天没有好声气,洗脸水饭菜端来的都是半凉的。苏语凝太小了,根本意识不到这后面潜藏的敌意,只觉得自己在宫中实在是太卑微了,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欢天喜地地把自己送来这里。苏语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越是孤单就越想家,夜夜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这天,有内侍来传消息,说众位皇妃与皇子请伴读们次日去三皇子住的园子一同观鱼游乐。伴读女孩们都兴奋起来,讨论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大皇子二皇子会不会去,席前是不是会要行令对诗考察修养……几位与苏语凝一同进宫的女孩都说:“要论诗才,苏语凝最好啦,那天二皇子都称赞呢。”南枯月漓听在耳中,笑一声道:“苏语凝,那你要好好准备哦,一定要穿得漂亮一点。”

  这天晚上,苏语凝从箱中找出她最喜欢也最舍不得穿的那件淡黄色纱笼烟袖的衣服,这衣服是她被召入宫前,父母特意花了相当于父亲半年薪俸的重金去欣然堂裁制的,只为了在皇宫中不失身份,在大典朝觐时能得体漂亮。母亲看着穿着这衣服的苏语凝爱得合不拢嘴,说:“我家凝儿只要穿上这衣服往人群中一站,周围有多少女孩儿也立时全要被比下去了。”父亲却说:“凝儿进宫之后要矜持自重,别的事情不落人后,衣食上却不可和人攀比。这件衣服你要爱惜,你也知道咱家可添不起第二件了。”

  第二天苏语凝早早起床,小心穿好衣裙,生怕弄皱了。来到园口与众伴读会合准备一起去妙怡园,突然有人指着她的衣裳尖叫起来,众人一看,全围着她大笑。苏语凝一低头,却发现昨夜准备在床边的新衣后腰上不知何时竟出了一个大洞,她立时吓呆在那里,觉得浑身都凉了。南枯月漓笑道:“这就是题儿了,不如我们现在就此情此景,每人作诗一首如何?”

  苏语凝耳边只有一片哄然的笑声,她又羞又气,只觉天旋地转。支持着最后的力气,逃回屋中,心中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家中费了那么多钱置的新衣,竟就这样破了。可皇妃皇子们的宴请是不能不去的,她来不及多伤心,只能去寻衣裳换,打开箱子,她惊得掩住了口,却叫不出来。

  箱中最上面那件外衣竟也是破的。她一件一件取出衣服,不知何时竟都被剪破了,有些是前几天还看着好好的。开口想唤宫女来,突然想到这定是别人背后指使的,那宫女早就有恃无恐,自己出身寒微末吏之门,能入宫已是天大的幸运,哪里还敢与人相争?而且追问又能如何?不过是被人再嘲笑一次。

  她呆坐在地上,心中凉到了底。父母送女儿进宫时又是期望,又是不舍,花了一半家财准备锦衣玉簪,母亲又将所有体己钱都给了她,生怕她在宫中穿得寒酸被人笑话,或是没钱打点下人被人欺负。可入了宫才知道,她和那些望族重臣的女儿们永远没法比。本来就已经因为是出身低微而被轻视,现在又不知为何处处被孤立刁难。没有人想让她待在这儿,自己又为什么偏要到这宫里来?

  她静静地坐着流泪,心中空空一片,只有一个声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外面有人来唤,急急敲门,苏语凝也只是呆呆不应。那人哼一声走了,唤着其他伴读女孩儿离去。

  喧闹欢声渐渐远去,四周死一般寂静。苏语凝觉得这样才好。她把破衣服尽数包了,那全是父母卖了田地置的,不能丢弃。她只穿了一件素白内袍,就这么茫然走出门去,一心只想着回家,却又不知往哪里去,只沿着路茫然前行。沿着湖走了大半圈,平时走熟了的路,此时竟连方向也迷了。她无力地坐倒在地,心想这天地究竟有多大,自己究竟有多小,哪里走得回去?她再也止不住声,只埋了头嘤嘤哭泣。

  忽然一个人站到了她的面前,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5

  苏语凝抬起头,看见了一位少年。他双眼明亮,有着如重墨绘出的眉毛和薄薄的嘴唇,但是却穿着朴素的布衣,有些地方还沾着泥。

  苏语凝一时怀疑自己已经走出宫殿几百里了,不然宫中怎么会有这样打扮的人呢?莫不是宫中的园丁小厮?

  她偏过头,不想理会他,这些心事,又哪里是能向人说得清楚的呢?

  “定是那些内侍仪官们骂你了吧,那些人满身都是规矩,的确讨厌。”

  苏语凝无心和这少年辩解,只站起来慢慢向前走去说:“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儿啊?”

  “砚梓。”

  “砚梓郡?在澜州,离这近千里路呢。”

  苏语凝心中突然想到,自己是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这皇宫的,那算是私逃,会株连全族的。自己方才气急迷了心,抱了包袱跑出来,若是被人看见去告发,可是大罪。

  想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只怕要任由被她们欺凌至死,她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那少年急了:“别哭啊,我最怕看人哭了。”他也手足无措,突然拉住苏语凝,“不就是砚梓吗?我送你回去便是。”

  他拉了苏语凝便跑,来到柱上拴着的一匹骏马前,要扶她上去。

  苏语凝却惊了退后说 :“你疯了,带我出宫,你我全家都是死罪。”

  那少年愣了一愣,突然大笑起来:“牧云家还能小气成这样?我带他们一个小丫头走,他们还敢舍不得?你放心吧,我说带你回家,你就一定能回家。”

  听到他直呼皇族的姓氏,苏语凝更是吓得不轻:“你疯了!牧云两个字也是你敢喊的?”

  “你不是也喊了?”少年大笑起来,苏语凝发觉失言,脸色都白了,少年笑着自己先翻身上马道:“反正留在宫里也是死罪了,我现在要出宫了,你跟不跟我走?”

  苏语凝呆呆地望着他,她很清楚哪怕死在宫中也是不能私逃的,但是突然有一个奇迹般的机会仿佛就在眼前,她一时也心乱了。那少年的笑容,仿佛正给她无限的勇气,就是要冲一冲这巨大的囚笼。

  那少年向她一伸手,苏语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借力坐上了马背。少年喊:“抱紧我。”猛一催马,那马直向前宫正华门冲去。

  苏语凝不曾乘过马,吓得紧紧抱住少年的腰,只觉得那马奔跑如闪电,自己稍一松手,就可能被甩下马去。吓得什么也不敢想,紧闭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速才缓了下来。少年回头道:“我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来了,你还是只抓着我腰带就好了。”

  苏语凝发觉自己紧靠在少年温暖的背上,脸面绯红地直坐起来,看四周竟然已是在宫外了。她惊道:“你就这样直冲出宫来了?没有人拦你?”

  “拦我?那些侍卫就算想追,也得追得上我的青霜马啊。”

  正说着只听后方马嘶,奔来的竟是一支羽林骑兵队。

  “不好了,再抱紧我!”少年纵马直向城门奔去。那城门守兵也是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时,青霜马已经冲出城去。

  那支骑兵队也紧随着追出城外,只有十几骑,但冠插金缨马配红翎,全是骏马健儿,一出了城,一声呼哨,散开一线,马蹄翻飞如闪电,直向他们包抄而来。

  少年却骑术极妙,每每后方追近,他轻轻一抖缰,那青霜马一个急折,从追兵两马间的缝隙突围出去,两匹战马挟着风只差毫厘就要撞在一起,苏语凝都能感受到追马的鼻息喷来,吓得惊叫不止。

  奔了近一刻钟,离城渐远。追兵始终追不上少年,但却也无法被摆脱。正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震人心胆的巨大号角声。

  那是大军列阵时才会吹奏的长角,以风袋鼓鸣,十几里外都能听闻。少年抬眼望去,前方地平线上,一支庞大的骑兵大军正缓缓列开阵势。

  “不会吧。”少年嘀咕一声,拨马向一边冲去,那大军缓缓向前推进,少年与追兵就从这无边军阵的面前掠过,眼见那万马踩踏大地的震动盖过了世上一切声响,大军第一列骑兵的面目都可分辨了。

  “我们逃不了的……”苏语凝哭道,她没有想到宫廷律法如此严厉,自己出逃,居然会调动大军前来追赶。

  “你胡说什么呢?”少年道,“关你什么事啊,是我逃不了才对。”

  “他们是来抓你的?”

  少年点点头,正这时,大军阵中一匹红色烈马脱群而出,直追他们而来,那马速之快,身形之矫健,大军中齐爆出一声欢呼。那战马之上一位银甲少年,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明黄色披风如旗招展,转身就追近了少年。

  可少年偏是不服,凭着骑术纵跃转折,二骑如猛虎扑鹿,眼见追近,突然又拉开,大军之中惊叹喝彩声一声响过一声。

  少年气恼道:“不过就是凭着你的彤云马快。”从马背上摘下弓箭,回身就射。

  苏语凝回头望那追赶的银甲少年,看着他的明黄龙纹披风,突然惊呼:“那是皇长子啊!”伸手就去推少年手中的弓,自己却失了平衡,直向马下摔去。眼见黄沙大地扑面而来,以为死定了,少年却探身一提,把她拉回了马背。大军阵中又齐声喝彩。

  可借这机会,银甲少年已经追近了他们,他没有拔剑提枪,却大声笑道 :“寒江贤弟,你这一箭可射得臭到家了,我想伸手去捞都没够着。”

  那少年苦笑道:“这里有一位小宫女,一看是你连命都不要了,扑上去夺我的弓,这可不算,他日猎场上比过。”

  这时后面的羽林骑兵也奔了上来,为首骑将气喘吁吁骂:“三弟,我喊了多少句今天西门外父亲要演兵,你还偏往西门跑,你还是不要再这样整天闲荡了,快些随我们一样拜将入伍军中吧,那时,你再胡闹,我便好请了令箭打你的军棍。”

  少年一梗脖子:“我今日要去砚梓,不走西门走哪里?你们演兵不会走远些演?有本事直接开去平了宛州瀚州的叛贼,天天在这演兵我都看腻了。”

  苏语凝惊讶地听着他们对话,突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少年是谁。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敢穿着家常的衣裳大摇大摆地在皇城中骑马,和皇子们称兄道弟嬉笑怒骂,那就是穆如世家。

  6

  穆如世家,这个泱泱帝国中,除了皇族牧云氏之外最强势的家族。他们和牧云皇族一起打下这片天下,与皇帝兄弟相称。

  早在三百年前的北陆,穆如氏就是威慑瀚州的强悍部族,穆如一门东征西讨,屠灭部落无数。后来,南部霸主的穆如部与东部强盛起来的牧云部在晴风草原上大战一场,各死了无数勇士,双方族长都觉得若想战胜对方,也必将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于是结盟,约定共分草原。

  后来草原一统,穆如氏又随牧云氏南渡天拓大江,横扫东陆。得到天下后,太祖牧云雄疆要将瀚州一半分封给穆如族,那时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穆如天彤大笑着说 :“少些。”太祖于是加封穆如氏为北陆王,穆如天彤仍笑说:“少些。”太祖不得已走下宝座揽着穆如天彤肩道:“穆如兄弟,你喜欢这皇位,直说便是,我这就回草原去放马。”

  穆如天彤跪倒道:“陛下,你的江山土地我不要,只要你别忘了这天下二字里有多少穆如家男儿的血。”双手捧上佩剑,要交出兵权。太祖感叹,接过佩剑,却将自己的佩剑“辟天”解下交到穆如天彤手中道:“没有穆如氏,我们连草原也出不了,何谈天下。这江山,再不分你我。”于是取消封王,却赐穆如天彤麒麟族徽,授天子佩剑,随时可号令全军,并道:若有牧云后人不敬穆如氏,可持剑斩之,自立为帝。

  最功高威重的穆如氏拒绝受封,其他各族首领也就只得拒绝王印封地,大端朝得以免去诸异姓王之患。但穆如一族,三百年来虽然代代执掌重兵,却忠心耿耿,从来没有出过挟兵自重之事,也几乎没有输过战事。

  所以穆如世家世代执掌大军,有太祖佩剑对百官先斩后奏,这代表着江山也有穆如氏的一半。

  而苏语凝眼前这个少年,看年纪想必就是大将军穆如槊的第三子——穆如寒江。

  皇长子牧云寒看了看苏语凝,笑问:“贤弟好有兴致,这小姑娘是谁啊?”

  苏语凝吓得心都要不跳了,直想跳下马去跪倒求饶,穆如寒江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是我老婆,怎么的?”他冲着皇长子没好气地说。

  苏语凝身子一颤,不知是因为他的这句粗俚话,还是因为他手中的热度。少女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一人,有个人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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