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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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歌- 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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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心事时,手上忽地一凉。我回神,却见晋穆放开我的手转身走到一株梅树前折了几枝梅花,而后回头又握住了我的手腕,一声不吭地带着我慢慢走出了那大得似迷阵般的梅林。
  回到西楼,我将花瓶里他昨日插入的梅花扔掉,换过清水,取过新的梅枝重新摆好,而后扭过头问他:“好不好看?”
  此时他洗过脸换了衣裳,正懒洋洋地躺在软塌上,横眸看了一眼梅枝后,目光却落在我的身上:“冰姿傲骨,清韵绝俗,当然好看。”言罢他脸上掠过一丝柔意,又笑起来:“你如今不爱它,迟早,定会爱上的。”
  我抿唇一笑,也不答话,只叫了几个侍女入房一起帮他收拾着行李。
  他躺在一旁默默看着我忙碌,直到我把金丝玉衣放入行囊中后他才低声无奈地一笑,起身拉住我,挥手命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我不解。
  他俯身将金丝玉衣拿出来,递还给我:“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你,我走了之后……”言词一顿,他勾唇笑了笑,眸色骤深,突然不语。我望着他,只觉恍惚中好似自眼前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挣扎的痛苦和无望的悲伤。
  转瞬,他却又笑得自然:“这五个月陪着我,是不是很难受?”
  我怔着迟疑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我心甘情愿,何谈难受?”
  他垂眸瞧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专注,好似要直直望入我的灵魂。这一次我没避开,抬眸回望着他,勇敢坦诚,不藏心事。
  他笑着揉了下我的发,手指绕到我的脑后,停留着,不再动弹。这般姿势让我觉得颇是费力,正要抬手拉下他的胳膊时,按在脑后的手掌却忽然用力,将我的脸颊按着靠入了他的怀中。自从那次在马车上与他说过之后,整整五月他便再未违诺抱我一下。此刻倏然而来的亲近叫我心底一慌,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便要推他。
  “夷光,让我抱抱你,就一会。”响在耳畔的嗓音低沉忧伤,听得我指尖力量顿散,手掌贴着他的胸膛,正触摸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也震动着我的心弦随之起伏。他的双臂在紧紧收缩,直到搂得我快呼吸不过来了,他才停下用力,温暖的指尖揉抚着我脖颈处的肌肤,缓缓流连。
  我的手渐渐无力,垂落在身侧。
  他轻声问:“我离开后,你会不会想我?”
  我沉默,答不出。
  没人日日早上为我折梅,我怕会不适应的;没人夜夜陪我看书作画,我怕也会惘然失落的。只是,我的脑海深处最想的却还是另一人的容颜,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半年下来仿佛已成了习惯,已成了本能,思在骨子里,念在血液中,想得心碎心疼,任谁也难以抵消。
  他身子一动稍稍离开我,低头,看着我的脸,目光暗沉:“不想?”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是。会想的。”
  他低低一叹似松了口气:“那就好。”言罢,他又微微一笑紧紧搂住我:“我也会想你的,日日夜夜,无时无刻。”
  心弦终是狠狠一颤,刹那后,断裂绝然。
  他却笑声清朗,这时才记得将刚才未说完的那句话补充完整:“我走后,你自己要小心。阿公这次不会陪我北上,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将你带去安全之处。”
  我在他怀中点点头,心思一瞬缈忽,陡地竟飘去了无颜那日给我送来的密信上,暗忖:若那人没按无颜所料来找我,那我要如何做才可保得双方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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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上大夫公孙烈来侯府请晋穆,言称百官在城北长亭相送,仪仗护卫等皆已准备妥当,唯等穆侯到达便可出发。晋穆本要我留在府中不去相送,我一听心急,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拉住他的衣袖,不知怎地眸间竟隐隐湿润起来。
  心中蓦然间似在无比担心,担心一切当真未能如我所愿,担心他当真会因他父王之故而心死如灰淡看了烽火刀戈、真的没有防备部署。尽管我心里清楚对晋穆这样的人而言,徒徒去送死的可能性怕是万分之一也没有,但自己的心还是避无可避地揪作了一团。毕竟他若真的有事,始作俑者还是金城的无颜,而无颜做这事,却又一半是为了我。
  见我执意相送,晋穆无奈,只得拉住我的手一起跃上马背,冒着风雪驰出安城。
  城外两百黑鹰骑骑士皆褪去了黑甲黑绫,装扮做了普通的侍卫。百官跪地相送,不少人皆是面容不忍,隐有哀色和担忧。晋襄居谷避世,一旨令下群臣即便有议也不得觐见谏书,此令是绝令,无可反驳下晋穆出使雁门势在必行,否则,便是罔顾君臣天阶的叛国逆贼。
  他是如何地珍惜爱护自己得之不易的无上名声,又是如何地骄傲绝伦,君子行而有道,取而有仁,若要谋国得位,他绝不会愚蠢得将自己独身高处、面对万千箭蹙却还是狂妄无知地去自称“天下至寡,地上至孤”。晋襄下了狠心定要为自己的儿子摆出这局险棋,晋穆除了去面对,别无它法。
  离别酒三杯,饮过之后,晋穆拍拍我围在他腰间的手,扭过头来看着我:“夷光,下马吧。我要走了。”
  我掀开帷帽上的软纱凝眸看着他,心中一时感触万千,忍不住轻声叮咛:“要小心。”
  他略一颔首,眸光温柔:“知道。”
  “有事让魅儿给我报信。”我看着停歇在不远处枯树上的苍鹰。魅儿身上沾了一层薄雪,见我望向它,忙提了精神调皮地抖抖翅膀晃了树下几个大臣们一脸的雪屑。
  晋穆随着我的眼光望过去,见状忍笑,点点头:“好。”
  我手下倏地一紧,抱住他默了一会儿,然后松手,跳下马背,站在地上抬头望着他:“你走吧,我等着你回来。”
  他垂眸盯着我,神色突然发怔。我对他轻轻一笑,落下了帷帽上的软纱,转身正待离去时,他竟猛地俯下身横腰又将我抱回马背上。我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攒住他的衣襟,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觉面庞一凉,覆在脸上的绫纱被他挑指撩开。他的手掌托着我的后脑,脸骤然贴近眼前来,呼吸炙热柔软,轻轻扑在我的脸颊上。我一惊刚要开口说“不要”,词未吐,音未出,唇已被冰凉的柔软紧紧堵住。
  我的脸腾地一烧,羞恼极度以至于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发软,居然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抱在怀中任他热情亲吻着而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多久他终于放开我,我呆滞无措,喘息着,只觉心中既恨又疼。他望着我,明亮的眸子里笑意沉沉,手指垂落死死扣住我的指尖。
  “若信我,便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记着要等我回来;若想我,那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我在远方办事时才不会为你担忧分心;若……不信也不想,还是记着他,那么你就听阿公的话,一切我都已安排好。”
  我垂着脑袋点点头,脸颊通红,心烦意乱得根本没心思去体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乖。”他捧住我的脸又亲了亲,而后才帮我重新戴好帷帽,动作矫捷地将我抱下马背。
  “走了!”
  晋穆朗声长笑,音落扬鞭,马儿踏雪纵驰,一路白色霁漫。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飞雪下后,我不敢再多停留,也不敢去看那些大臣们暧昧闪烁的眼神,只低着头,不声不响地拉过楼湛手中牵着的白马,翻身跃上,快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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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冬季节,酉时天已透黑。我自城外送别回来后便伏案写了多卷帛书,一一用细罗扎好,放在了书架上的锦盒之中。
  西楼外,雪花仍在纷纷漠漠地飘洒着,夜下无声,此时的侯府显得格外的静寂安宁。
  “夫人,家老说晚膳已备下,问您可是现在用?”侍女静伫门外,声音低柔。
  “不吃了。告诉家老我不饿。”
  “喏。”
  等侍女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深处的时候,我一卷案上最后一份书简,放下玉笔,这才抬起头疲惫地按按额角。事情办完了,脑子一空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上午送行的那一幕,我望着眼前摇曳不断的灯火,用手背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嘴唇。
  耳畔气流忽然隐动异常,我一惊静心,手指扣住了腰间的软剑。瞥眸,窗纱处流烟般掠过一道模糊的黑影,快得只让人疑似眼花。
  我抿唇,一下倒不紧张,反而笑了笑。无颜果然不是我,他估料的,那定是将发生的。
  窗扇倏地悄然而开,又倏地悄然合上,急风卷起飞雪凉凉袭入温暖如春的书房。今夜天气太过不佳,终是给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手落下了唯一一丝惹人警觉的遗憾。房里的烛火剧烈摇晃一下后骤然全灭,黑暗中,软剑轻薄如纸、色泽如水,些许照亮了被剑尖直抵咽喉的那不速来到的“刺客”模样。
  “刺客”自是黑衣。黑色绫裘绣带面目狰狞的金蛇纹印,衬着那人脸上的黝黑鬼面,浑身都透着阴森骇人的寒气。我剑尖上挑,面具应声而落。眼前,那张面庞虽衰老沧桑却丝毫不掩经年累月磨砺下的刚毅英气,利落分明的五官如刀斧劈成般的僵冷,眸光一扫,凛冽无温。
  剑尖又往下移了些,再次靠近他脖间的肌肤时,那人宽袖腾起、手掌绷直。我此刻反倒嘻嘻一笑收了软剑,看着他略有讶异的目光,我承认得坦白:“不必动手了。即便是抢了先机剑指你的咽喉,夷光也不是你的对手。打起来让自己吃亏多没意思啊。”言罢,我自动忽略他愈发僵硬的脸色,只转身燃了火折子点了些许烛火。
  书房光线又亮。
  “君上召见。”吐字冷冷,没有废话,也不察情感。
  我无动于衷地“哦”了一声。
  “走?”黑衣人又轻轻动了一下唇,面色看起来极为不好,我想许是因为我逼得他多说一个字的缘故。
  我转转眸子正待说话时,书房门此刻陡地被人推开。楼湛手持铁拐站在门外,望着黑衣人,笑得从容:“对不住,夫人不能跟你走。”
  黑衣人神情不动,淡淡瞥了楼湛一眼后又定睛望住我,眸底寒气煞腾,一抹锋芒掠过眼瞳时,流露的是噬血狠绝的颜色。
  这个模样的他不说话比说话有能耐多了,我一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请先生稍等片刻,我与家老说几句话后,一定随你去见襄公。”
  “楼下等。”黑衣人极其费力地吐出三个字,身影闪出。窗开,窗落,除了一缕寒气入室外,别无其他有人离开的痕迹。
  楼湛仍是站在书房外,打量我片刻后,忽地一叹气:“公主走吧。”
  我疑惑于他语气中流露出的莫名忧伤:“将军?”
  楼湛看着我,眸光摄人:“穆儿离去前说若是他父王派人来找你,为防意外,让老夫带你离开。穆儿也知道公主心念齐国和那个在齐国的人,若你同意走,老夫自会将你安全送回齐国。”
  我先是一愣,等心里想起白天晋穆的神态语气还有离去前他跟我嘱咐的那一番话后,不禁又恍然,原来他说的安排是指送我回齐国……我咬唇,眸光飘忽落在墙角那几株绽放鲜艳的红梅上。
  半日,我摇头,道:“不走。”不能走。在这个时候离开他,那我的行径算是什么?再者还有无颜叮嘱的事我还未办好,绝不能在此刻离开晋国。
  楼湛面露喜色,捋须一笑,满意:“老夫没看错,公主果真是情义中人。只是你当真要为了穆儿去见晋襄?”
  我笑笑,话语平静:“他们父子的关系,穆是局中人,我是局外人,或许,我能看得比他更清楚一些。”
  “公主的意思是?”
  我淡淡道:“楼将军关心则乱,也是局中人。夷光不会有危险的,将军但可安心。”
  楼湛眸光一闪,神色似有悟。
  我捡起地上的面具,转身取过斗篷,穿戴好后推开窗户便跃了下去。
  “侯离先生,走吧。”我推推那个站在风雪中僵硬如石的人。
  黑衣人看我一眼,怀疑。
  “穆说过,他学政师从父王,学兵师从阿公,学谋师从英蒙子,学武师从塞北鬼客侯离先生,”言罢,我晃晃手中的鬼面,歪头打量他,“侯离——,不是你的名字吗?”
  黑衣人目色微微一闪,仍是冷着一张脸,披着一袍落雪飞掠出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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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峤谷。
  我不知飘雪是何时停的,只知侯离带着我到了落峤谷时,天上有月弦弯,皎洁明亮的颜色耀得天地间重雪湛光,入目但见一片银色苍茫。
  既称谷,便有山。群山环拥,溪流凝冰,不大却胜在精巧雅致的庄园座落于谷西侧,梅树环绕,四周寂寥冷清得好似不是人间。风一吹,耳畔轻轻传来落花坠雪的簌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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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襄说是病重体弱,雪天里却只着一袭淡黄轻裘静静地站在梅林中。月光下,那孤立雪地上的身影修长得稍显一分瘦削,当他颤微着肩膀重重咳嗽时,手伸出扶向身旁的梅树。梅树摇了摇,花瓣轻轻飘落他发上的刹那,不知怎地竟让人觉出一股莫名的寂寞清苦。
  十丈外,侯离挥手示意我止步。我顺从停下,侯离走至晋襄身边低声禀了几句,晋襄身影不动,只是将手负在背后紧紧拢了下五指,微微咳了一声后,手指又倏地松开。
  “有劳老先生。”
  侯离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而后晋襄不再说话,我踟躇着,不知该上前还是该继续这般傻傻地杵在夜下雪地里,干干受着那份冻人风寒。我苦笑无奈,只得揉揉自己的手,轻轻跺脚,想法子不露痕迹地取着暖。
  “丫头,过来。”晋襄轻声叹道。
  我依言过去,靠近他身边时,他猛地咳嗽不停。我扶住他,一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一手自袖腰间锦囊中取出白玉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出来,递至晋襄面前:“襄公,雪夜寒重,你既在病中,不妨回屋先歇一歇?”
  晋襄转眸看了看我,问也不问便服下了那粒药丸,一笑亲和。他本就生得极为儒雅俊秀,因生病的缘故此刻在月下看来肤色更是苍白得如同地上积雪的颜色,身子颤颤弱弱地,好似愈发不经风吹。
  “好,回书房。”他说着,目光一挑,望向梅林之侧的阁楼。
  我了然,扶着他慢慢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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