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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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歌-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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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他说过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刚触及他的肌肤时,睡梦中的人却轻轻一动,手指伸来握住我的手腕,呓语模糊:“夷光……”
  
  我闻言愣了愣,手要缩回时,他却拉住不放,剑眉一时拧得更紧,薄唇轻抿仿佛已有怒气和急意。
  
  我叹口气,只得倚在一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地不再动弹。
  
  房里,烛光嗤然一裂,爆出一个绚烂的火花。
  
  我凝眸看着窗外瘦竹浓浓压上白纱的厚重阴影,想起远在金城那个爱竹爱酒爱美色的风流公子,一时黯然。
  
  今夜,不知他过得如何?
 
  半日过去,晋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挣脱开他的手,替他拉好敞开的衣襟,刚盖上薄被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门扉被人轻轻敲响,清灵尚带孩童之气的声音在外小声响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晋穆,哑然。
  
  “夫人……”待她再要开口时,我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撑着素绢竹伞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瞳眼晶亮璀璨,肤色白皙细嫩,衬着一身飘逸白裙,黑夜里,那容颜清秀非常。
  
  “主君说夫人今夜想必会醒,特让迟风来请夫人去药庐,说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东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晋穆,也不出声,只微一颔首,轻轻扣好门随她离开。
  
  迟风另带一把伞,见我就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着,忙撑开伞塞到我手里,望向我时神情关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虚弱,怎能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问:“谁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说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难治之症,公子带你到药居治病。难道迟风叫错了?”迟风迟疑,眸光飘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尴尬又觉哭笑不得,她这般一问,倒叫我无从答起。
  
  我道:“别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儿,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迟风打量着我,面色困惑。
  
  我看着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闪的眸光,心神一动,这才记起自己是一头白发……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愿再解释,只轻轻道:“走吧,去药庐。”
  
  迟风低低一应,也不再多问,转身带路。

  雨夜,山间安寂。
  
  药庐里灯火明亮。
  
  行至药庐前,迟风止步:“主君只传姐姐一人,药庐是禁地,迟风先退了。”
  
  我点头,将手中的伞交还给她。
  
  门扉半掩,普通至极的环境看不出被称之为禁地的森严厉害在何处。我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门扇的刹那正待唤一声“师父”时,抬眸,却见端坐屋里层叠竹简间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衣、容颜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轻男子。
  
  “惠公?”
  
  男子闻声回眸,放下手中执握的竹卷,看着我,言词冷冷:“怎么,不愿叫我小舅舅了?”
  
  不称寡人自称“我”,看似亲切,但那眸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让人瞧得冰凉入骨的寒气。
  
  我抿抿唇,望着他许久,不作声。
  
  他撩了长袍站起来,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张冷俊孤寂的面庞,靠近我时愈发压人心境。“你师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为你出山寻药草去了,明日回来。”声音淡淡的,不觉喜怒。
  
  我“哦”了一声,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转身欲走。
  
  “我没说准你走,你敢离开?”威严冰凉的话语在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入耳摄人心慌。
  
  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一笑,道:“敢问惠公还有何事命下?”
  
  夏惠此刻倒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莫名一软:“坐下,我想和你谈谈。”
  
  我侧过身,瞥眸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干脆地:“说吧,夷光听着。”
  
  夏惠缓步踱来,垂眸望着我半日,不言不动。我蹙眉抬眸,却见他复杂飘忽的目光,似迟疑难定,又似带着一抹隐隐的愧疚和不舍。
  
  “惠公有话,但言不妨。”我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孩子没了,是那碗安胎药的问题。”他低低出声,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怔了片刻,手脚发凉,待要站起时他却垂手将我按住,冷冽的眸色一瞬柔软,盯在我的脸上,似决绝,又似痛心:“不必怀疑你师父,药,是我下的。”
  
  “你!”我又恨又气又伤心,忍不住一掌挥去重重拍在他的肩头,冷笑,“你……你好哇,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舅父?接二连三,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大病初愈,掌力无劲,拍过去他纹风不动,只是那犹带冰雪寒芒的目色逐渐严厉下来,紧紧望住了我的眼睛。
  
  夏惠道:“那孩子本来就要不得,你师父明白却心软下不了手。你如此聪明,难道一点也不知晓其中利害?且不说那孩子因你体内瘴毒本就羸弱不堪,纵使生下也会夭折,不仅如此还会累你半生身体病弱,难以痊复。只说那孩子的身份,生父是自己母亲名义上的堂哥,世间没有遮掩长久的秘密,他的身世一旦揭晓便是奇耻大辱,你让他何存何处?豫侯说是爱你至深,却连一个婚约都许你不得,为他受苦受屈你何苦何求?”
  
  夏惠一口气说完,见我茫然无言,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劝道:“再说如今你将嫁晋国穆侯,即便他心胸宽广得可容下那孩子,你能安心?襄公不会怀疑?想必你也知道襄公是何等人物,天下心狠手辣最厉害者非他莫属,晋穆实是他最宠的儿子,纵是储君之位暂不给他,纵是囚禁他不得自由,却也是费尽心机地在保他周全不受一丝折损。你连连累晋穆至如此难堪的境地,那襄公早不知对你成见如何,你却还想着要带那无颜的孩子稳居晋国?”
  
  我冷笑,言道:“我何时说我要嫁晋穆,我何时说了?”
  
  “晋穆此人,你不嫁,也得嫁,”夏惠吐词落音,字字清晰掷地,霸道得不容他人一丝反驳的余地,“丫头你不要太任性……”
  
  话未完,门陡然被风括开,满室药香腾绕而起,草叶飞乱,有青影夹风而入,彩色长鞭在摇晃的灯花下凝成一束犀利光芒,直直抽向夏惠的方向。
  
  夏惠不闪不躲,扭头时,面色寒如冰石,眸色凌厉。
  
  他刚挥袖欲挡那鞭影时,我赶紧起身护在夏惠的身前,低喝:“爰姑,不得放肆。”
  
  无论心机还是武功,爰姑怎是夏惠的对手?这鞭若打下来,只能是苦了爰姑。
  
  鞭影将落脸庞被她险险收回,门扉又关,适才大风下灯火歇了一半,唯余的一半轻轻飘荡着,阴影浮浮,照得一室药草铺地的景象更显凌乱。
  
  魅儿拍翅站在门口处,见我望过去时,它眸间略有愧色,低了头轻啄地上的飞屑草药。
  
  爰姑伸手拉我入怀,哽咽声轻微:“公主倒狠得下心,竟这般无言离我而去,若不是魅儿回来送信,若不是我的轻功还未荒废,是不是你今生都不愿再见我了?”
  
  我忍不住流泪,默然不说话。
  
  爰姑的手在我后背轻轻抚着,声音伤感下去:“你和无颜……还有我那可怜的孙儿……公主,你们这般折腾当真是想要爰姑的老命不成?”
  
  我依然不语,只推开她,凝望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却陡然发现几日不见,她却又苍老不少。鬓角花白,容颜倦怠。
  
  “爰姑……”我低叹,无奈,“对不起。”
  
  爰姑望着我,半日,她又侧眸看了看一旁不再出声的夏惠,开口时声音颤微:“公主,你当真要嫁晋穆?”
  
  我不言。
  
  夏惠冷道:“豫侯已然做主答应,聂无爰你还不知?”
  
  爰姑惊诧,面色苍白,笑意苦涩,许久,她方能说出话来:“好,好好……原是这孽障狠心伤你……他天天舍了新婚的妻子住来疏月殿,几日几夜地不睡觉,一旦闭眼,梦里都在喊着你的名字,我只当他与我一般找你发疯,念你发狂……可我却不知,却不知他在私底下却做了这般的事。”
  
  我闻言一僵,只觉脑海中空茫一片,昏睡时梦里那人抱住我嘱咐叮咛的话语再次回现思绪中,我愣了片刻,倏而,我抽离被爰姑握住的手,轻声道:“爰姑,你回去吧。”
  
  爰姑失色:“公主?”
  
  我凄然一笑,心痛,心落,心伤无痕:“无颜,他此刻才是真的苦。你若再离开他,他会比我更孤独。”
  
  “那你……”
  
  我看了看夏惠,眸光忽然一定:“我……我自然也有我要去完成的责任。”
  
  爰姑怔然。
  
  夏惠望着我,唇角慢慢勾起,眸色欣慰,笑颜倾城绝美。“丫头,”他轻叹,拉住我,柔声道,“明日随小舅舅回凤翔城。”
  
  我一笑不语。
  
  我会听无颜的话等他,却不能站在原地不动。
  
  站在原地不动,便唯有被人欺负算计的份。我无辜赔了心伤,赔了三年,赔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甘心,又怎能不学聪明,怎能不知为自己、为齐国学会谋算反击?
  
  尤其面对的人是你,我的小舅舅。

  雨夜虽难行,我却执意将爰姑送离药居。
  
  我也没再叮咛她不要告诉无颜我在哪里,因为我知道即使他现在知道了我的行踪,他也不会抛下一切来寻我。我只是吩咐爰姑千万不要将孩子的事告诉无颜,既然那孩子来去如此匆匆,是喜是哀已纠缠得太不分明,痛苦我一人受便够,他要愁、要忧的事远比这些来得令人头疼烦恼,我若懂事,便该知道如何为他分忧。
  
  如今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那么即使能做一点点,也是对那遗憾的一丝弥补。
  
  纵使将来再难携手,却也不至于两相埋怨。
  
  纵肆的马蹄声踏响静夜,眼看爰姑的身影渐远不见,我才轻轻弹指驱走歇在我肩头的魅儿,撑着伞,走回我住的竹舍。

  房里安静,可是那人却已醒了。
  
  先前他披散的长发已被溢彩的金冠束起,身上原先那件黑色长袍也被换去,此刻他金衣粲然,烛火下那袭华贵的衣料湛出耀眼光芒,衬得屋里的光线似是顿时亮了几分。
  
  我站在门口,撑着伞,略略起疑。
  
  “沉睡散麽?”他勾唇笑,懒洋洋地倚在竹塌上,看着我,“对我无用。不过当时你既醒了,我想多日劳累也是该睡一会的时候了,对不对?”
  
  我尴尬无言,痴留门外。
  
  雨气清寒,沾衣湿润。
  
  他低低一叹飞身跃出抱我回屋,关上门,取过伞扔在地上,拉住我坐回塌边,轻声道:“既知身子不好,还这般不爱惜自己?雨水湿寒,可对你刚……”音顿,他眸色一闪,自知失言,不再语。
  
  我看着他。
  
  “还伤心麽?”他问。
  
  我神色一黯,手指不自觉地去抚小腹,触及衣裳的刹那又猛地握拳缩回。我轻轻摇了摇头,垂眸不言。
  
  他沉默片刻,忽而站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后,身形一止,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安城麽?”
  
  我一惊抬眸,望着他的眼睛:“你要走了?”
  
  “晋国事多烦乱。我已经出来太久了。”他伸指揉揉眉,直言不讳。
  
  “你父王不是将你……”眼见他斜眸睨眼瞅着我,我识趣地停住不语。
  
  他却微微一笑,看似一点戒备也没有,言道:“父王囚我不过是计,目的是要看清晋国国内那些不安分的人的真切动向。”言罢,他想想,忽地一勾眸,笑意深深:“貌似利益分图,煞是热闹阿。”
  
  我抿唇思量一下,道:“你和夏惠关系不错?”
  
  晋穆冷哼一声,眸色忽凉,脸上笑意却愈发地诡谲难辨:“世人还当我和豫侯关系也不错,你认为呢?”
  
  我闻言心寒。
  
  你果真早就意图东齐。
  
  念光沉落,我挑了眉,弯唇轻轻一笑,起身倒了杯茶给他。
  
  “我随你回晋。”
  
  他抿唇笑,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叹息微微。指间,茶色澄碧,茶气茵氲。他慢慢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的那刻他眸色忽而一亮,手臂一伸揽我入怀,温暖的指尖自我发上轻轻抚过,唇贴近耳畔来,呼吸温软,话语低柔:“夷光,我不管你答应是真是假,抑或为了其他。但只要你跟我走,给我一年时间便够。一年,我定叫你看清所有人的真心。”


邯郸冰释

  次日清晨,雨歇。
  昨夜迟风说我昏睡了七日,想晋穆这七日定然陪着我诸事耽搁。竹舍里不大的桌案上堆积的奏折密报满如小山,晋穆皱皱眉,淡声说无法,只得挑灯熬夜阅完。
  我原打算研墨奉茶陪在他身边,却不料只坚持了片刻便忍不住趴在案上又睡去。当我醒时,人已躺在竹塌上。彼时窗外天色已亮,房里灯火仍摇曳起伏着,睡前桌案上那些封存完好的帛书几乎全散了开来,那金衣身影却依然稳坐案前,手臂微晃,似笔下正书写不停。
  我轻轻下榻,洗漱好后去把窗子打开,吹灭了屋里灯火。
  山间空气本就幽凉舒爽,雨后晨曦更是清新美丽,殷红朦胧的光晕衬着郁郁青青的高山,一弯凝彩,好看得宛若有朱桥横空。药居外翠竹箪影,嫩绿的叶子上尚未散去的雨珠闪耀朝霞下,点点晶莹璀璨。暮夏时节,偶尔两声蝉鸣叫自远处飘来,夹入哗哗的瀑布声中别见一分淡缈悠然。
  我站在窗前闭眼深深呼吸几下,自觉灵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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