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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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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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找到机会报一箭之仇,“我们公司那么大,保安当然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土——包——子。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笑了,“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其实你可以先回家,我做完了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我可以在车里睡觉,省得开来开去。” 

  我回到机房,从头开始安装、调试、输入数据、检查结果,等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已经差不多两点钟,苍蓝的天空缀满了星星,从十八楼的窗户看过去,仿佛都不过咫尺之遥,随时要穿过夜幕飞到我怀里似的。我最后审视一下,万事就绪,伸个懒腰,穿上外套,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杯咖啡,跑下楼去。 

  停车场上只剩下一辆车,车灯熄着,静静地在那里等待。 

  我向那辆车跑过去,突然,在橘红色的灯光下,我意识到,几个小时前,在我由于挫折而任性、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个人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他并不知道我做的究竟是什么,却那么坚定地把我逼回来要我坚持到底,只是因为相信我。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台发飙的电脑,要不是它,我怎么可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走到驾驶座旁边,发现程明浩头靠着车窗睡着了,身上斜搭着一件夹克衫。他说他可以在车里睡觉,看来不是吹牛。 

  我怀着一点偷窥的心情仔细端详起他睡着的脸——他醒着的时候,我多半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脸被淡淡的灯光笼罩着,看上去很英俊,但却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他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睡得不舒服——这辆车子不大,而他的腿那么长?或者是在梦里思考问题?要不,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比如,张其馨? 

  有一本书上说,每个人身体里其实都装着一个儿童,正襟危坐之时深藏于心,而当睡着 

时,脸上便会浮现出那个儿童的喜怒哀乐。那才是我们最最真实的心思。 

  程明浩身体里的那个儿童,是皱着眉头的。 

  我敲敲车窗把他叫醒。他揉揉眼睛,摇下车窗,对我笑笑,“好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一杯咖啡,“这是我现在能提供的最高级的咖啡了。” 

  我们坐在车里喝咖啡。我问他:“刚才你睡觉的时候做梦了吗?” 

  他想想,说:“记不得了。怎么?” 

  “问问。”我笑笑。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身体里的那个儿童已经逃走了。 

  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咖啡,比如星星,比如,非洲紫罗兰。 

  程明浩说:“你送我的那盆花真难侍候。就说浇水,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应该浇多少,水浇少了它会无精打采,水浇多了它一样无精打采。” 

  “不会吧,书上说非洲紫罗兰很好养。” 

  “那大概是我的问题吧。不瞒你说,从小到大,我惟一养活过的植物只有仙人掌,所以很怕把这盆花也养死。” 

  “其实就算真的养死也不要紧,又不贵。”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弄得我一直提心吊胆。” 

  “为什么?” 

  “因为你把花给我的时候,好像是在临终托孤。” 

  我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 

  “说真的,我那个时候很担心要是把那盆花养死,什么时候再碰到你,你万一问起,知道了会失望。”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光芒,刺得我立刻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的喜悦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一点一点悄悄荡漾开去,变成一个圆圆的晕。 

  原来,他也会怕我失望。 

  我们把咖啡干掉,精神抖擞。我说:“早知道不该喝咖啡的,现在就是回了家也睡不着。” 

  “去看金门大桥吧。”他提议。 

  “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肯定没有在凌晨两点钟看过金门大桥。”他发动汽车,开出停车场。 

  街上空空荡荡,只有红绿灯在一个个路口尽职地闪动。同白天的喧嚣相比,宛如换了一个世界。一栋栋高楼在车窗外掠过,远处点点如豆的灯光和沙沙如叶的车轮声交融在一起,漾成一片难以言述的温柔感觉。转过一个路口,视野骤然开阔,随着山势起伏,远近高低,一大片灯光和着天上的繁星,宛如从黑夜的尽头涌来,刹那间连成一片浩浩荡荡光的海洋,夜色里的海湾,反而变成了那片光海中宁静安详的小岛。而就在这片静谧的小岛上,一条璀璨夺目的灯链横贯东西,勾勒出金门大桥修长秀丽的曲线,在清朗的夜色里与远远近近轮船的灯光相映成趣。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桥。 

  我们站在海湾边,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惟恐自己的呼吸不小心打扰了这一片梦境般的美景。 

  过了好久,我由衷地说:“真漂亮。” 

  “累吗?” 

  我摇摇头。 

  “再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微笑地看着我,“就在这附近。” 

  “看日出吗?” 

  “也对也不对,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一片狭长的、伸展进旧金山湾的半岛状地带上。隔了苍茫的水域,左边远处是若隐若现的金门大桥,右边是万家灯火、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的旧金山。看久了,灯光、星光交会在一起,仿佛随时可能纷纷坠入水中,流成一条星河。这幅景象融进冰凉的夜气,宛如玲珑剔透的水晶球,美得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多说话,惟恐就此踩碎了它。 

  风很大,阵阵寒意袭来,我把外套牢牢裹在身上,再穿上程明浩的夹克衫。他的衣服很大,穿在我身上长出好多。他看着我企鹅一样摆动着袖管,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不点。” 

  “这是什么地方?”我用力吸入一口清凉的空气。 

  “你看,”他指着不远处。我这才发现,在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石块中间,冒出了一些微微弯曲的大管子,总共大概有十几个。 

  “这叫浪管风琴,是很特殊的一种乐器。涨潮的时候,这些管子会根据水势的强弱发出不同的声音,听上去像风琴在奏乐。” 

  “是吗?”我一下子对它们产生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一个美国同学介绍的,我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后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过来。有一次,好像是过新年,我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一整夜,冻得发昏。” 

  “为什么?” 

  “那一阵子运气太差,实验做得不好,考试也没拿到A,干什么都不顺,有一次我情绪低 

落到极点,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把我抛弃了,就跑到这里来坐了一个晚上,至少还可以听听海浪说话。” 

  “是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吗?”记忆电光火石一般在我脑海里回放。 

  他点点头,“那大概是我最倒霉的时候。”过了一会,又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他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到。第二天我回电问他去了哪里,他没告诉我。原来,他跑到这里来了。我不由有点难过,那个时候,他一定很孤单吧。 

  我凝神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些管子什么时候会奏乐呢?” 

  他看看手表,“再过一个多小时吧,五点半涨潮的时候效果应该最好。” 

  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替我挡着风,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感到很幸福,因为他在我身边。这个时间,海湾那边的旧金山沉沉入梦,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这个人和我在一起等待“天籁之音”。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坚固的同盟。 

  可是,等到五点钟、五点半、五点四十五分,等到星光淡去,潮水涨起,“刷刷”地拍着堤岸,等到天色渐渐开始泛亮,浪管风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那一根根大管子只是沉默地、几乎有点无奈地站在那里。 

  我不时回头看一下,它们还是一声不出。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仔细听听,风声水声却清晰真切。 

  程明浩把耳朵凑近几个管子认真地听了一番,走回来,脸上交织着困惑、失望和尴尬,“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说:“没关系,至少我们还可以看日出。” 

  他对我笑笑,“下次再带你来。”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神情中的沮丧。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不定是那些管子下面塞住了,有些人会把易拉罐什么的扔进去,积多了就可能塞住。那次我们……”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我们?” 

  “就是我和张其馨,那次,她来陪了我一个晚上……那时候,我们两个心情都很不好,同病相怜吧……”他淡淡地说,却再也没有下文。那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提起张其馨的名字。原来,我缺席的那个晚上,陪着他的,是张其馨。 

  他们可能就是这么谈起恋爱来的吧?张其馨那么善解人意,换成我,大概也会动心的。 

  我心里酸酸的,恨不得时间倒流,立刻回到两年前那个冬夜,假如那天我没有同杜政平出去玩,接了他的电话,或许,后来的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可是,当时我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看着程明浩的脸,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空旷,让我简直想伸出手指去问他“这是几”。那个名字显然让他想起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他不方便、也不愿意与我分享的。这个瞬间,那些东西为他的情感包上一层盔甲,让我接近不得。顷刻间,我们的同盟土崩瓦解。 

  今晚,他心血来潮把我带到这个他心爱的地方,却帮他自己唤起了回忆。与其这样,不如不来。他挑了一个最最浪漫的情境让我明白他爱过别人,真过分。 

  我讨厌他。 

  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过来,我看着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影子,黯然地发现,我们之间依旧天遥地远。 

  他把我送回公司。我从网上搜索到浪管风琴管理部门的电话号码,一过九点钟就打过去,问他们为什么今天早上浪管风琴不会奏乐。 

  电话那头,一个女人打着美国式的官腔说非常感谢我报告这个问题,他们一定会派人去检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以后笑嘻嘻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她不可能理解这一个小节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 

  演示做得很不错:该来的人都来了,一切运行正常,预先设好的数据没有出纰漏,我没有忘词,问题也答得滴水不漏,老板相当满意。 

  回家后,我洗个澡,立刻爬到床上去。 

  郑滢一回来就兴高采烈地掀我的被子,“招,昨天一夜不归,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还没等我有机会说话,电话铃响起,郑滢去接,说了两句话,把电话拿进来递给我,兴奋得两眼放光,“程明浩,程明浩。” 

  程明浩问我演示做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然后我们就沉默着。 

  “早点休息,你昨天一夜没睡。”他说。 

  “嗯。谢谢你。”我挂上电话,想起昨天其实他也一夜没睡,应该还有一句“早点休息”或者类似的表示关心的话,反正说什么也比“嗯。谢谢你。”要好。我又懊恼了。 

  郑滢问我:“程明浩得罪你了?” 

  我摇摇头。 

  “那你怎么那么冷漠?” 

  “我怎么冷漠了?” 

  “你刚才的语气好像在说‘姓程的,我讨厌你,快去买块豆腐撞死,不要再来烦我’。” 

  “没有吧?”我心里有那么多委屈,怎么投射到语气上,却变成了冷漠?这样一来,他大概会觉得我根本不在意,而其实,我是很在意的呀。我开始讨厌自己,明明心里想着一套,嘴上却说着另外的一套;我更加讨厌他,因为,让我变得这样表里不一的人,是他。 

  “我明白了,昨天晚上,你们做‘那个’了,对不对?”郑滢开始自作聪明,脸上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书上说,女孩子经历第一次之后,情绪上往往会有一定的波动,觉得茫然、缺乏安全感,甚至对对方产生怨恨情绪,像你刚才那样的表现就很典型。其实呢,在这种情况下,程明浩应该亲自跑来安慰你,最好送一束花什么的。不过,他能知道打电话来,也过得去了。你可能会觉得他还不够细心,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却正好说明他也很单纯、缺乏经验。男人嘛,难免粗心一点,不过,只要他心里知道对你好,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培训,对不对?” 

  “对什么呀?”郑滢那一番左右骑墙却谬以千里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大致告诉她。 

  她居然很失望,“不务正业。” 

  “我‘务’了正业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那样的话我们讨论起男人来,可以进入一个更深的领域。”郑小姐大言不惭。 

  第二天,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程明浩打个电话过去。 

  电话拨通,他好像又感冒了,声音闷闷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吹了半夜的风又把外套让给我穿的缘故。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喉咙有点痛,已经吃过药了。” 

  “不要紧吧?” 

  “没关系。” 

  “你经常感冒吗?”我忍不住问。 

  “也不算,差不多每年一次,据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他的声调平静温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让我把本来想好的话统统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一套不咸不淡的客套。 

  挂上电话,我打开窗子,让清凉的夜气隔着睡衣把我裹住。怎么会有人专门在夏天感冒?是因为旧金山的夏天太凉吗?为什么他一感冒,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心事,让我看得见,摸不着? 

  我再也不给他打电话了。我有我的架子,可以放,但不能放到底。 

  剩下的几个星期很快过去,我没有再给程明浩打电话。我以为他会再打过来,但他没有,我们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联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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