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村边庄稼地里的一条小路，只白天才有来耕作的人经过。现在，地里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坑，是地边的排水沟，大概两米深，两边都是微斜的陡坡，刚挖好还没进水更没长草，壁面光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吉祥尝试抠住壁面向上爬，手指甲都掀起，还是无法脱离坑底半厘米。
天完全黑下来。陌生的地方，浓重的泥巴味。什么都看不到了，吉祥摸摸自己的眼睛才知道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饿坏了，肚子扁扁，大片的玉米就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偏偏够不到——如果能够到，生吃也好啊。吉祥委屈的撅着嘴巴，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小团，后背紧紧贴着坑壁，耳朵支棱着警惕身边一切声响。
风吹，叶动，沙啦啦。小老鼠之类的东西唧唧唧唧。人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听着什么东西跑过的声音，似乎是谁家的狗，鼻子嗅嗅，对着坑底叫唤两声呜呜两下又跑远。
吉祥怕了，比上次站在屋顶上更怕。那时可是阳光明媚，还有姥姥呢。现在，只有一个人……
吉祥眉头越皱越紧，嘴越撅越高，就要哭起来。猛地一阵大风吹过，叶片哗啦啦乱动，又把吉祥的哭意给吓了回去。一汪泪就凝在吉祥眼睛里，不肯掉下来也缩不回去。
已是深秋，天有点凉了。吉祥把自己抱紧一点，想象自己还在姥姥的怀里，或者是妗子两个舅舅小姐姐，一个一个想着，想到小舅舅喜欢把自己放在脖子上玩骑大马，小姐姐现在抱不动自己了只能背着，寒意减退，怯意也消散。
吉祥睡着了。在荒郊野外的排水沟底。在一个深秋的黑夜里。
梦里吉祥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说以后再不会离开自己了。吉祥甜甜笑醒，睁开眼，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身旁有所有的家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没找到爸爸妈妈。撇撇嘴，有点委屈，又咽下快流出的眼泪，抿嘴儿笑一下。
“宝宝……”姥姥搂过吉祥，声音颤抖。
“姥姥？”吉祥温顺的依偎在姥姥怀里，真好，有记忆中妈妈的味道。
全家人松口气，一夜未睡，着急上火疲惫至极。
吉祥与坑壁奋战时，家里正鸡飞狗跳。
先是小姐姐回到家，没见到吉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街口巴巴等。等到所有的小孩子们都回家扔了书包跑出来玩再回家吃饭，都没见到吉祥的影子。匆匆跑到学校，教室落锁一个人影都没。沿路找一遍，都说没见着。
小姐姐疯了，跑回家喊了一嗓子“宝宝丢了”又跑出去四处叫着找。
家人本以为小姐姐带吉祥去玩，等俩人回来开饭却等回来如此一劲爆消息，大惊之下，四散开去找。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全家人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找遍各家各户，询问宝宝下落。莫不是遇到人贩子了吧？村里人也跟着着急，自发出来找。一时之间，手电筒的光照亮整个村子，“宝宝”“吉祥宝宝”之声此起彼伏。
吉祥同桌小女孩不是本村人，只缩在家里悄悄害怕，还好些儿。可苦了丁小二同学，这回可真是闯祸了。爸爸也出去帮忙找吉祥了，自己被妈妈看守，百爪挠心。
说出来肯定会挨揍，不说，又不知道吉宝宝怎么样了……
丁小二同学面临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抉择：怯懦还是勇敢？自私还是大义？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额上的汗水滴答滴答。
就在丁小二同学思想斗争最激烈之时，爸爸推门大踏步走了进来。然后听到爸爸妈妈如下对话：
“找着了没？”
“恩，找着了。”
“在哪？”
“村东边的地沟里，估计是宝宝跑过去玩不小心掉下去了。找着的时候那宝宝居然睡得香甜。衣服和小脸都泥花花的，倒好象没哭的样子……”
丁小二同学吊了半天的小心脏安全归位，呼——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找到了那丫头，幸好是在自己坦白前找到了那丫头……否则……
丁小二打个寒战，不敢想下去，自己爬上床关灯睡觉。
荒野之夜，吉祥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只是自己构造出的一块记忆，模糊的很。直到某时，吉祥才知道原来那些记忆碎片都是真实的，爆怒以至连带发生的某些事，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好吃好睡的吉宝宝第二天就全然恢复活力，喝了两大碗米粥，拉着小姐姐的手噔噔跑去上学了。
家人问，吉祥只记得与同桌和丁小二一起回家，至于怎么翻进沟里的全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家人只好作罢，叮嘱小姐姐一定不许再把宝宝搞丢。
小姐姐深深愧疚自己失职，立志不再让吉祥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小姐姐逃学再也不逃远，只蜷缩在吉祥教室后的大桑树上边打瞌睡边等吉祥。
丁小二同学开始真心对吉祥好，带着悔过之心。
五岁的吉祥头脑还处于混沌状态记不清事很无奈，六岁的丁小二却以为吉宝宝有意隐瞒包庇，这个感激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回想自己那点行径，确实小气了点，不够男子汉。再想到吉祥的浅酒窝和牛奶糖，就更加悔不当初。
丁小二私下警告吉祥的同桌：吉宝宝归我罩着，不许你再欺负她！
至此，吉祥又一劫数就算过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更新鲜些的噩梦。梦里无尽的黑暗，孤独，寒冷，以及一只大怪兽凶巴巴追逐。
宝宝读书
五、
跟着老师大声念“a——o——e——，i——u——ü——”，吉祥乖乖背着手坐得笔直，眼睛片刻不离老师身。老师注意到了，鼓励的对吉祥微笑一下。吉祥立刻还以微笑，念地更卖劲儿。
吉祥真是爱极了上课，虽然不明白“aoe”是什么东西。
课堂听写，吉祥拿着铅笔在纸上乱画。
老师公布分数：丁小二，100分。王小三，98分……李翠翠，60分……吉宝宝，0分。
李翠翠就是吉祥的小同桌。此时，她正得意洋洋的对站在讲台上的吉宝宝笑。
得了鸭蛋的孩子都站在讲台上，一共三个，两个是最爱捣蛋的男生，一个就是咱们的吉祥宝宝。
老师大声训：“王大毛王小毛你们就知道玩，学了这么长时间连个a都写错！％￥#……”走到吉祥面前，却只温柔的摆摆手，“吉宝宝同学还小，又是刚来的，没学好没关系，继续努力，先下去吧。”
吉祥正垂头丧气等着口水喷，一听这话，如获大赦。昂头挺胸走下讲台。吉祥心里高兴，也不知收敛，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李翠翠立刻举手：“报告老师，吉宝宝笑了！”
吉祥莫名其妙停住：笑怎么了？笑不对么？笑也是错？原来不可以笑的啊……
回头看老师，无辜的眨眨眼，心想：难道又要站回去了？腿好累啊。
按照李翠翠的想法，老师肯定会按照惯例大声吼：“笑什么笑？恬不知耻。”恬不知耻什么意思，李翠翠其实也不太明白，反正是个很严厉的词就对了。李翠翠兴奋的等待老师将这个词重重砸向吉祥，最好砸掉她脸上讨厌的笑。
老师却只又摆摆手，示意吉祥快点回座位。
吉祥大乐，又不敢继续笑，坐在位子上拿书掩住脸咧大嘴巴笑一笑。
李翠翠不服，但此时老师正在怒斥大毛小毛两兄弟，抓不到机会。于是小声警告：“你又笑了，等会儿我告老师。”
吉祥放下书，斜斜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你拿书挡着笑的！”李翠翠首次遭遇吉宝宝反击，惊，急。
“我拿书挡着，你怎么能看见？”吉祥又恢复笔直的坐姿，眼睛炯炯望着老师。
李翠翠同学气的小脸通红，想不到什么话反驳，立场坚定的说：“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嘁——”吉祥嘴唇微启，露出两颗白白的小门牙。
放学路上，小姐姐去上厕所，吉祥懒懒得靠着墙壁等。
大毛小毛兄弟突然蹿出来，一左一右圈住吉祥，嘿嘿笑。
吉祥用力眨眨眼睛，不明所以：“干吗？”
大毛说：“嘿嘿。”
吉祥差点晕倒，虚心请教：“嘿嘿是什么？”
“还是我说吧，”小毛忒瞧不起自己笨嘴拙舌的哥哥，就会傻笑，嘿嘿，嘿嘿，嘁。“你是和我们一边儿的，以后跟我们玩吧。”
吉祥晃晃脑袋，再虚心请教：“一边儿？”
“咱们都是考零分嘛，你跟我们哥俩好。”自以为口齿伶俐的小毛朋友耐心解释。
“零——分？”初出茅房的小姐姐怪叫一声。
二毛兄弟迅速收工，夹着尾巴一溜烟跑掉。笑话，这学校里的大姐头谁敢惹？勾搭到吉宝宝，就等于投靠到大姐头门下，有了靠山。这是二毛兄弟的小算盘。
小姐姐懒得搭理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小混混，她注意的，是自家宝宝居然抱了鸭蛋回家。耻辱，耻辱。小姐姐气的原地转圈圈，压根没想到自己曾背了多少鸭蛋回家。
吉祥不觉得有什么，这时的吉祥还没体悟到上学的真谛，没有了解到分数的宝贵，甚至根本不理解什么叫考试，于是端着饭碗心安理得大口扒饭。今天有最爱的炒鸡蛋，没有放葱花的嗳。开心。
小姐姐拿筷子心不在焉的搅动饭粒，紧张的等待家人发飚。
“咳咳——”大舅舅咳嗽一声。
小姐姐手抖。
“恩——”小舅舅喝口汤。
小姐姐手再抖。
“宝宝——”妗子叫。
小姐姐筷子敲在碗沿上。
妗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吉祥的碗里：“宝宝多吃点，别太急，别吃噎了……”
“宝宝——”姥姥责备。
小姐姐筷子落地。
“你又把葱花挑出来扔地上！”
吉祥咬着下嘴唇笑，耸耸小鼻子，葱花很讨厌嘛。
一顿饭，吉祥吃得小肚子滚圆，小姐姐心惊胆战。大人们自然都明白小姐姐这点小心情，暗笑，故意逗她。反正宝宝刚上学嘛，就是玩玩而已，家人都不当真，只这小姐姐揪心。
没有等到责骂，小姐姐更是提心吊胆：难道要攒到秋后算帐？可，这好象已经是秋后了……
再念“bpmf——gknl——”时，吉祥就依稀知道是什么回事了。认真看着，自己用铅笔重重的模仿。笔迹笨拙，好歹是有了形状。
同桌李翠翠依旧同吉祥作对，用翠翠自己的话说：讨厌是不需要理由的，我讨厌吉宝宝！
由此可见，丁小二的警告完全无效。
李翠翠连带这个倒戈的也讨厌起来：叛徒，丁小二是无耻叛徒！
李翠翠每见叛徒必唾弃。
班里的孩子大多七岁，像丁小二这样六岁入学的极少，比如六岁的张美丽就还赋闲在家。五岁的吉祥宝宝更是班里的大熊猫，珍稀物种，需要保护。保护，前面还有个词：隔离。
吉祥还不懂隔离什么的，反正只跟着小姐姐玩，从不主动认识别人。吉祥也不喜欢李翠翠，吉祥讨厌规矩多多的地方。比如遥远的幼儿园，上厕所都要排队，讨厌。比如李翠翠，好好的桌子干吗画道线，讨厌。班里没人和自己玩，刚好自在，自己去挖蚯蚓捉蚂蚁，都不用考虑是不是有人不高兴。
现在，吉祥屁股后面多了根小尾巴——知错悔改的丁小二同学。
丁小二早早到学校帮吉祥擦干净课桌和板凳（擦课桌严格按照分界线，一点都不帮李翠翠擦），然后热情欢迎晚来的吉宝宝，然后下课一直尾随吉宝宝，看她挖蚯蚓，忍住恶心帮她装进小火柴盒里……就连吉祥去厕所，他也守在外头等。
吉祥天生好教养不会翻脸，被他跟得烦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偏偏小姐姐很喜欢这小子——小姐姐的鉴别标准：凡是对自家宝宝好的，都是人才，都是四有小孩。小姐姐对丁小二的行为非常赞赏，特别颁发“贴身保镖”口头职位给他。
丁小二见自己竟无心插柳柳成荫，无心投靠靠山到，更欢喜，对吉宝宝跟踪更密。
吉祥决定采取点行动。
糖果攻势。
“吃糖糖——”一颗花生牛奶糖和天使微笑。
扑，扑空，再扑，再扑空……
“你什么意思？”丁小二自觉受了愚弄，自尊心受创。
“吃了糖糖不许再跟着我了，好不？”酒窝现出。
“拿来——”丁小二摊手。
……
“不是说好吃完糖糖就不跟了吗？”吉祥头疼。
“我又没说答应。”丁小二理直气壮。人家说的是“拿来——”，确实没有说“答应”两个字。
不知羞。小小年纪就会玩文字游戏。吉祥气闷。
厕所里，吉祥偷偷巴望，丁小二正严密关注女厕所的出口。
“姐姐——”吉祥甜甜的叫住眼熟的大个子女生，她是常跟小姐姐混在一起玩的。
“宝宝？”女生蹲下，捏捏吉祥的胖脸。
“姐姐带我出去好不好，我们在玩藏猫猫，怕他们找到我……”吉祥揉揉自己被捏疼的脸蛋，郁闷，心疼自己牺牲的色相。
大个子女生揽住吉祥的小身子，一点点蹭出去，挡住丁小二的目光。
丁小二毕竟智商有限，一心只找那个胖丫头，才没注意那个行动迟缓的大个子。
吉祥顺利摆脱尾巴。
第一次胜利值得庆祝，于是吉祥奖励给自己一颗奶糖。坐在自己位子上，捂着嘴得意的笑啊得意笑，也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胜利果实。
丁小二顺利找回吉宝宝，虽然他还没搞清楚吉宝宝是如何从厕所飞进教室的，但吉宝宝的愚蠢他是见识到了：居然都不会躲起来吗？好不容易逃开了，又自己摆在明面上，笨死。
丁小二想，这丫头如此笨，搞不好哪天就会被人贩子拐走，千万要看紧点，看在奶糖的份儿上。
女生们流行踢毽子，小姐姐不会，吉祥也不会。
小姐姐说，那是小丫头片子玩的东西，她才不希罕。
吉祥想，我就是“小丫头片子”呀，还是学会比较好吧？
央着姥姥把院子里打鸣的大花公鸡抓住拔了尾巴毛，翻出乾隆年间的几个大铜钱，做好漂亮的毽子。妗子说刚开始学怕学不好，先拴根绳子拽着踢，找来根花布条系在毽子上。
吉祥把布条的一头捏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