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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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英雄-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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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车一路跑来,从英租界,经法租界,又穿过日租界,这才来到南市,街边上大大小小的饭庄子成百,东南西北各路吃食都有,金善卿却没叫停车,一直等跑到杂耍场子的南头,wωw奇書网这才叫洋车停下来,他撩起皮袍的下摆,下了洋车,上角利一早已跑到他跟前。

“咪西的在哪边?”往北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粗布帐子和篱笆灯围墙,圈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场地,中间也有不少空场,正是中午吃饭的当口,没什么人,练把式、唱玩意儿的也歇晌了。

“往这边看,咪西的这边。”金善卿在日本留学两年多,日本话讲得极好,但跟这小日本不能露。

南边有一条几十丈长的矮墙,墙壁上早已让经年的柴火给熏得乌黑,墙根下一拉溜几十个小吃摊,围着百十号食客,大多是在跟前挣饭吃的苦人儿。

“这里?”上角利一的眼睛在眼镜后边睁得溜圆。

“就这儿。”日本人最爱干净,今儿个让他也恶心恶心。

一口四尺口径的浅锅,边上围着七八个汉子,唏哩呼噜吃得山响。往锅里看,浑沌沌,乌澄澄,油腻腻,烂糟糟地一锅黑汤,滚滚热气蒸腾而上,还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冒泡;一只洋打皮打就的隔断,将锅分成十来个隔子,每人守着一个隔子,各吃各的,里边是什么东西,上角利一没看清楚。

“金大少,老没见了。”掌勺的胖子一脸油光,嗓门儿大得吓人。“您了跟这位洋学生拼这锅。”上角利一穿的是洋服。

围着锅的是一圈长凳,上边浮着一层柴灰,上角利一一鞠躬,在凳子上铺了块手帕,坐了下来。边上那七八条汉子一下子就认出他是个日本人,脸色立马就变了,一声躁喊:“锅头儿,把肉打出来,换个地儿。这锅汤要变味。”便都挪到别处去了。好大一口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善卿心中得意,拍了拍上角利一的屁股,让他站起来。“吃这东西不能坐着,站着吃顺气和胃。”

大胖子锅头儿提着笊篱走过来,还没张口,见金善卿跟他一挤眼儿,他便又回去了,转来时,手里两只粗瓷大碗,一只给了金善卿,另一只交给了上角利一,跟着两个人面前的隔子里各下了一堆乌糟糟像是肉类的东西,贴锅边还给煮上两只火烧。

金善卿撩起皮袍下摆,一只脚跐着凳子,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着尺半长的大筷子,道:“请!”下手捡了块肺头,扔进嘴里,吱溜,来了一口酒,眼斜着上角利一。

日本男人都好酒,上角利一先嗅了嗅酒碗,尝了一小口。“好酒。”酒味浓烈得紧(用现在的话说,胖锅头儿给他的这碗酒,得合75度),他的两眼当即亮了起来。

“再尝尝锅里的。”

上角利一小心地用筷子在汤挑了半天,择出一小块不太难看的放在嘴里,才刚一嚼,眼镜险些掉下来,惊道:“嗯,这是什么好东西?”

“吃吧,小子。不是在天津卫,你没这口福。”金善卿有一点点的失望,这锅汤竟然没把他吓住。“这锅里最主要的一味香料,就是大大有名的罂粟壳,药铺子里有的卖。”

“在日本禁止用这东西。好东西。”又吃了一筷子。

一大碗烈酒下肚,上角利一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却红得赛小兔。

“再给这伙计来一碗。”金善卿高兴了。“我说,你们自己有得是军火,要我那批德国货有么用?”

“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啊,大不了的。”上角利一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有些费力了,但他仍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让醉态露出来。“你知道宝坻县的陈瘸子么?枪是给他的。”

陈瘸子是宝坻县出了名的大土匪头子,绑票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什么时候跟小日本打上连连了?莫不是日本人要利用他干什么坏事不成……

“这枪在津海关缉私仓库里藏着,抢也抢不成,拍卖更是没门儿,甭想了。”小日本不干好事,军火不能给他们。

“你不要玩花样儿,我的全都明白。”上角利一真的有些醉了。“桑春城,桑德森是你的大大的朋友,心交心交的,让他想办法。”

“他不会干。”

“一定会干,你刚刚找过他,我们的知道,能行……”

“我要是不干呢?”

“你我两个人,统统死啦死啦地,明白?”

金善卿没明白,他说的死啦死啦地,是他办事不成,上司让他死啦死啦,还是要跟我拼命,一起死啦死啦?这话还不好问。不过,能套出这批军火日后的去向,也是一大收获,应当马上上报南京临时政府。不行!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也会惹来麻烦。

这时,他们这口冷清了半天的大锅,围上来四五个人。金善卿抬头一看,是急进党的杨志强带着他的手下,脸色暗沉如锅底,眼睛都盯着上角利一。

后边又挤上来的是岳秋亭,高声叫:“三哥,老没见了。哟,金大少……”

镇反干部:金善卿跟你是什么关系?

岳秋亭:那是哥们。我们哥俩好的跟一个人赛的。宣统三年,那会儿汪精卫还没遣散北方革命党,我跟金善卿天天在一块儿,不信你问问他,他是同盟会派来的,对我最了解不过了。那一阵子,我们俩天天在南市进进出出,新开的苏州小班、上海书寓,就是我们的接头地点。我是不行了,钱袋没金大少的沉,要让我说,逛南班纯粹是冤大头,打一个茶围三块大洋,又不想住夜,有病不是?还不如上侯家后,宣统时侯家后的班子还没全往南市迁,那的清吟小班,多是北方的姐儿,一个茶围一块钱。不就是找个接头的地界,顺便找点乐子么?省一个是一个,留着听相声也不错。

镇反干部:接头干什么?

岳秋亭:干革命啊!我领导的急进党要跟同盟会联合起来,一起推翻三座大山,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让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

镇反干部:你真的认得金善卿?

岳秋亭:这是哪的话?当然认得。像我这样的老革命,在这地界已经不多了,要不我可以找出一大帮证人。我说,我写的那个申请,依着你们给老革命安排晚年生活的条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给答复?

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金善卿在心里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责备,不该为了找乐儿,把上角利一带到南市来,这地界他熟人太多,而天津卫老爷儿们最厌恶的就是小日本儿。

因为急进党,连火烧他都没吃,便匆匆告别,只能另找机会再跟他们解释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脑袋却是东摇西晃,装出比上角利一醉得还厉害。不该答应这小子,玩归他安排?这里边涉及的东西就太多了,万一自己不擅长,或是玩到日本窑子里边去,那反到让这日本小子给玩儿了。

两个人挤在一辆洋车上,上角利一的脑袋倚着金善卿的肩,嘴里哼哼着日本小调,洋车夫拉着他们七转八拐,八拐七转,来到了日租界曙街。

得,那话儿说来就来了。曙街是日租界特地开设的“游廊街”,日本妓院、酒馆集中在这里,也同样是夜夜笙歌。这种地方金善卿在日本相当在行,但今天他不想来。

洋车停在一所日式建筑门前,大门两边,一边挂着纸扇,另一边挂着把笤帚,门口半截蓝布帘上两个大白字——嫩菜,正是间地地道道的日本窑子。

“里边的,快快的。”酒醉的上角利一舌头也大了,中国话加日本话,硬拉着金善卿往里走。边上车夫也上来架住他。

他妈的,一看这双小短腿,这车夫也是个小日本。自己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事到如今,不进去怕是要吃亏。

进就进,谁怕谁?不就是逛窑子么?在日本留学时,日本窑子逛得还少?

猛地,从蓝布帘后边跳出一条精瘦的汉子,光着两条腿,穿件短褂,冲着金善卿的长袍、马褂大骂:“八格,混蛋。”

原来是个高丽王八。没等金善卿说话,上角利一伸手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光,又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徵章在那人眼前一晃,高丽王八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顺势弯下腰来,做了个请君入内的手势。

在房中,上角利一像根木橛子一般,硬橛橛地跪坐在那里,金善卿盘腿坐在他对面,从袖中摸出香烟来抽。他没有碰女仆送上来的香烟与清茶,尽管他口渴得很,小日本花招大大的,那里边说不定下了药。

木隔扇门被拉开,一个着和服的女人爬进来,五体投地地给金善卿行了个大礼,便从他背后绕过去,开始往榻榻米上铺被子。

上角利一两手支膝,弯腰低头,行了一礼,道:“请好好享用,大日本天皇请客。”便起身出去了,脚步利落得很。

这个日本小混蛋,原来他根本就没醉。

那女人凑到他身边,又行一礼,伏在那里不动。

可惜!日本女人不缠足,她们要是缠足,满可以把桑德森领到这儿来,倒省了不少麻烦。金善卿暗想。

“请多多关照。”日本的燕语莺声。

那女子一抬头,金善卿看清楚了模样。他妈的小日本小萝卜头儿真真的不是玩意儿,看那张切片大苹果赛的脸形,任谁都明白,原来这是个高丽女人。

可怜见的,亡国之人。他更为难了。

5

再见到桑德森,还是在福寿汤馆,午后四点半,九号和十号榻上。金善卿的出现,依旧是招来浴倌王九的跑前跑后和四周浴客的白眼相向。

今天两个人没泡澡,金善卿领着桑德森往南走了一段路,拐了几个弯,来到息游别墅。天津地面上每个月的鸦片交易量极大,集散地就在日租界,主要是在德义楼和息游别墅两个旅馆,同时,这里也是着名的大烟馆,常年的客人,有的为了抽烟在这里包着房子。

金善卿订了间套房,房间的布置不中不西,里间有西式的高架铜床,弹簧床垫,外间是一张红木雕花的烟榻,嵌着玻璃砖的镜子。

桑德森学着金善卿的样子,斜倚在烟榻上,头下的犀皮枕头很硬,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跟着本地人出来开眼,要多看多学,不懂也不要忙着问。他在东方呆了十几年,已经学会与东方人打交道的基本手法。

一个花信之年的女人走了进来,向两个人各福了一福,并没有因桑德森的红发碧眼吃惊,一派见多识广的样子。她取来一张红木春凳垫在桑德森伸出榻外的脚下,又拿张俄国毯子给他连腿带脚地裹住。

桑德森忽然爬起身来,向那女人的脚上看了看,羞得她满脸发红,用裙子遮住双脚,挎在榻沿上,打起烟泡来。

这女人是金善卿特地在门房中的一群烧烟女中挑出来的,天足,未曾裹脚。

“中国女人还有大脚的?”桑德森大为诧异。

金善卿没搭腔,他绝不再跟桑德森谈小脚的事。洋人即使中国话说得再好,他仍旧是洋人,不懂得中国规矩。

烧烟女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只小木匣,里边有七八只白磁烟盒,用烟钎子挑了一滴烟膏,在太谷灯上转着略烤一烤,乘热用手搓成一个小小的葫芦形,又放在灯上烤。她的手细白,洁净,干这一行,手上不能有一点香味或油脂,污了烟膏,客人要发脾气的。

桑德森显然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眼睛随着烧烟女的手转,连她的身形、姿态,还有似是因用力而微微歪向一边的头和缩在膝下的双足都未放过。

烟膏随捏随烤,一点点地涨鼓起来,最后形成一个色泽金黄,橄榄般又高又壮,质地松脆的烟泡,这是真正行家的手艺,也是吸引众多烟客上门的手段,不是寻常住家妇女能够弄得来的。烧烟女将烟泡取下来,又拿支银钎子在上边刺了一个上下贯通的孔,这才安在紫砂斗上,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

金善卿伸手接过烟枪,就着烟灯,缓缓地吸了一口。他已经有几年没碰这东西了,上来不能吸得太猛,免得醉了出丑。所以,那股稠如蜜浆的烟气,他没有让它在肺中停留,便沉着而有力地喷了出来。

桑德森的两眼正紧盯着烟泡在无色的火焰中融化、焦化,不觉间,一股馥郁郁、腻沉沉、妖妖娆娆又搜心挖窍的香气扑面而来,从鼻端上奔灵台,下抵小腹,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受用涌上心头,恨不得将身子就此飘浮于这股烟云之上,再不作他想了。

那烧烟女显然发现了桑德森身上的变化,想笑又不敢,只好别过脸去,将下巴抵住肩头。

当桑德林的头离开枕头,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金善卿把烟枪放回到烟盘中,捻了一粒提神通窍的秘制薄荷糖塞在桑德森的嘴中,好让他从烟迷中醒过来。不管怎么说,桑德森也算是他的朋友,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此人与其他洋人一样,对鸦片的敏感远远超过中国人,一旦成瘾,必定不能自拔。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害了他。金善卿不由得可怜起这远离故国的家伙,便又改了主意。

“怎么样?”见桑德森的两眼收敛起迷离,重又清明的时候,金善卿问。

桑德森大张着嘴,没有说出话来。

金善卿拍了拍烧烟女的脊背,将她打发出去,笑着对桑德森道:“咱们是出来了解民风民俗的,我在帮你做工作,可不能就此染上烟瘾。”

“你是吸鸦片的行家?那么,给我讲讲这方面的事好不好?我太想知道了,就是没遇上个真行家。”桑德森终于清醒过来。

“要说鸦片这东西,不是你们英国人弄进中国来的么?你们祖上的这段丑事不用多说了吧?抽大烟这东西是没什么好处,这我清楚得很,不过,既然你要研究,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英国这几年往中国贩卖的印度烟土越来越少了?”

“英国政府禁止印度人种值鸦片,也禁止鸦片贸易。”

“那是屁话,哄人玩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也会种那东西了,不但防止了白银外流,还把你们的鸦片给顶回去了……”虽然金善卿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夸耀的,但仍是本着他当学生时的习惯,有条理地给桑德森讲了一些吸烟的事情和吸烟人的习惯。

“……方才说的是烟具,你也收藏了不少,应该明白。至于烟土,眼下市场上最主要的有这么几种:一种是云土,云南、广西、贵州一带种植的,质量最好,价钱也最高,通过湖南、湖北向长江游域和北方销售;再一种是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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