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那天,小凡慌慌张张把六岁的小梅藏在竹篓里,盖上一大堆湿漉漉的乱稻草。
小梅看到了,看到好多人冲向这边,他从竹篓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些人将小凡打得遍体鳞伤,有些人拿穿破的脏鞋子在小凡脸上乱踩。
他想跳出去,他想狠狠咬那些人,咬死那些人,可是,他不敢,不敢不听小凡的话,小凡说过,如果出来就不要他了,那他再没亲人了。
那些人丑恶地笑,撕碎了小凡的衣服,小梅看到了,记住了,记住了每一张的面孔。
小梅冷冷地笑,站在琉璃瓦上冷冷地对藏在雾里的太阳笑,有些地方,永远也照不到,它永生承受黑暗。
小梅看到雾里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件白裘,整个人被白色包笼,就像漫山的雾气笼住这所院子一样,让人看不清。
那个人站在距离院子不远的山石后头,走几步又停下,停下后又退几步。
太阳要出来了,那个人的影子清晰了些,不太出众的相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屋檐上那个绣着“舒”字的锦囊。
那个人走过来,走向堂皇的院落,隐没在屋檐下。
小梅站在琉璃瓦上,那个人一直站在屋檐下,没有进来,亦没有出去。
小梅笑了,云破日出的笑容。他看着方舒走了,没带走什么。
丫头打开门,把锦囊取下来,她觉得那玉比昨日更扎手了。
黑色锦囊,白色美玉,锦囊有点湿,梅花玉是暖的。小梅把温度抓在手里,锦囊又湿了一层。
醉乡楼。
“你为何没有进去?”子榛问方舒。
“因为他不想失去。”落雁说。
方舒笑了笑,“进去后短暂的得到,意味着永远的无法企及”,方舒右手几根手指相互摩挲,“我手上还有那块玉的感觉,柔腻湿润的感觉,还有……”
子榛不明所以,看了一眼落雁,落雁微微叹息,淡淡地笑了。
“还有暗香的味道。”方舒笑了,比阳光还要灿烂。
“如果真是这样,宁可得不到”,落雁笑着说,“在某些时候得不到也是一种安慰,得不到就不会面对失去。”
大年三十。方府。
方霁排闼直入,对徐姨娘说:“真没想到他还能回来。”
徐姨娘正摸着绣花细软暖手裘毛,见他进来,有些不悦:“你连声娘都不叫吗?”
“我实在着急,爹怎么也没个表示,儿子都和他抢到一块肥肉上去了,他怎么坐得住?”方霁闷道。
赵姨娘不屑地哼了一声,吐了口唾沫,道:“竟然有人争着给那个贱男人压,男人生来都是犯贱的。”
“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嘴巴!这是在和我怄气还是干什么,万一被爹听到还要不要我活了?”方舒冷言怒斥,眼神犀利的像把刀子。
“哼,生个儿子连声娘都要管别人叫,我当初真后悔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徐姨娘掩面抹眼泪。
“别这样,等我摆平了方舒那小子,你不就有正日子过了?好了好了……真受不了你哭哭啼啼的样子!”方霁不耐烦摆手。
方舒上午到凤竹巷给子榛送了一套紫砂茶具和几味治气虚的药材,子榛的大哥子桓上个月从京师回来的路上感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方府里那只雪莲平日是不让碰的,因为是尚书大人的大公子,方舒拿去送了,方东流也不会说什么。
白发皤然的方东流看着方舒出门的背影,怪异道:“奇了,怙恶不悛的小梅居然让他活着出来。”
方舒那日回府,看到方东流安然无恙,他笑了,苦涩的笑。一句话也没说,不愿让母亲为他的伤操心,他一直待在凤竹巷,在子榛和落雁的调理下,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大年初三,清晨。
小梅,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方舒心说,看着飘零的雪花,叹息,“小梅,我什么时候再见你一面?”
“方舒”,子榛向手心哈着热气,白呼呼一片,“外头冷,我们进屋,你的画墨我帮你调好了。”
“子榛,桓大哥回来,落雁就寂寞了。”方舒不怀好意笑道。
子榛闻言跳过来捂住他的嘴,低声道:“要是取笑我能让你那张苦瓜脸露点晴,那到屋子里随你说,别在这冻着。”
方舒生来畏寒,被子榛连拉带拽拖进屋子。
小院,小雪。
“又下雪了。”
小梅在下雪天关门谢客,这是他的规矩。他记得,小凡说过,他们俩都出生在有雪的天气里,一个在清晨,一个在月夜,与雪结缘。
子榛对方舒说,我哥知道我和落雁。
方舒诧异地问,他没教训你么,你好像很开心。
子榛说,哥没有责怪的意思,叫我别让父亲操心。
方舒说,桓大哥这是欲擒故纵,不过能这样,他也是个好哥哥了。
子榛说,我知道,哥是为我好,可我和落雁没什么,只是相互依赖。
方舒说,我真羡慕。
子榛问,羡慕什么。
方舒笑说道,都有,你哥哥,你和落雁,落雁对你,还有……
方舒神色黯淡下来,子榛没有再问下去。
“方舒,你今天可以去找小梅。”落雁说,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紫玉弧形钗。
方舒替子榛送发钗给落雁,一屁股赖在这里愁眉不展,“我想见他,从回来后就一直想见。”
“今日不同,踏雪寻梅,你去试试。”落雁笑着夺过方舒手里的彩轴杯子,“就算见不到也比在这里瞎打转来得好,家里那边你和子榛串通一下,就说你留在凤竹巷过夜不就得了。”
方舒张大嘴巴看着得意洋洋的落雁,笑着说道:“落雁,没想到你会把这些心思用到我们身上,小心我告诉子榛。”
落雁闻言捂着嘴偷笑,转动水灵灵的迷人眼,道:“如果你败兴而归没地方可去,我留你一夜。”
方舒咽了下口水,瞪眼道:“我真不信这话是你说的。”
落雁看他那样子,乐不可支,拍着胸口笑道:“我托信给子榛,今天我不见客,夜里烧酒等你们。”
“好呀,落雁”,方舒起身理了理衣服准备出门,对他笑道,“这样不管我回不回得来,子榛都可以来这里,你更希望我别回来吧?”
落雁脸颊有些发烫,随而笑道:“只要你别死在那儿。”
方舒别有意味地瞪了他一眼,大步出了门。
落雁笑着说道:“希望你满载而归,方舒,你怎么可以不清楚小梅的规矩。”
方舒心道,苍天你作作美,多下几天雪吧!洛
3、三 。。。
阳这几年很少下雪,上一场大雪是三年前的事了。
骏马在大道上飞驰,马上人心急如焚,心似离弦之箭。皑皑风雪打在脸上,脸已经有些僵硬,心里还在期盼雪下得再大一点吧!
马蹄儿怎生得轻!大雪纷飞,天昏地暗,行至山中,方舒的斗篷上积满落雪,群山不见人,积雪断绝去路,马儿艰难地喘着粗气,方舒下马,靴子没入大雪里,蹒跚地行了一段路,两只脚不知何时已成圆滚滚的大冰球。
漫山银衣素裹,针叶林枝被压弯了头,方舒哈哈气,搓搓脸,前面有座小桥,过了桥再行几里山路就到了。方舒笑着,他不会武功,更别说轻功。
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分不清彼此。方舒抬起头,心跳莫名跳得厉害,马儿在身后打几声鼻响,踩雪跟上,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几树梅花屹立小桥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暗香袭来,雪裹梅枝,枝下白梅探出头迎着他走近。
方舒笑了,他看到小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雪花在脚下咯吱咯吱像天籁,方舒栽了几个跟头,吃了几口雪,那冰雪的味道甜丝丝的,方舒傻傻地笑着。
过那方山石,就能看到了。扶着覆雪的大石,方舒喘了几口粗气,正要迈步,突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孔雀蓝外衫,正对着门,黑发及腰,高高束起的髻,一根蓝色发带随意扎着。
江枫回头,看到样子有些狼狈的方舒,方舒的斗篷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个白纷纷的下巴,和吐气的紫唇。
“原来今日不止我一个会被被拒之门外”,江枫道,“在下江枫,阁下如何称谓?”
方舒拿下斗篷,雪花唰唰唰齐齐落下,方舒看着他冰冷的眼神,说道:“方舒。”
方舒还没有到加冠说完年纪,这时看不到被扎在脑后的宝蓝色发带,几缕碎发落到前额,澄亮的眸子黯淡了下来。
江枫没想到是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孩子,不禁笑道:“小梅真是诱惑无穷,你这么小。”
方舒闻言,抿了抿嘴唇,道:“他也不大。”
江枫愣了愣,这才想到,自己印象里小梅似乎从来不是个少年,而小梅确实只有十九岁。
“我劝你趁天黑前下山,否则死在路上都没人知道。”江枫道。
方舒嘴唇已经全紫,两靴子上的雪聚成大大的雪球,只有他自己清楚,脚有多冷。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冷。
他浑身开始打哆嗦,这样的天气,没有内力护体,他穿得最多也无济于事。
“没用的,我已经等了几天了,好不容易挨到今天下雪,他还是不开门。”江枫这么说。
“你不是第一次来吧?”方舒希望他能否定,心里有点难受。
江枫看看他,笑道:“没错,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我去过两次,他都没杀我,所以我还会等着去第三次。”
方舒眉头纠到一起,牙齿咬住下唇,有点咸有点甜也有点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来。
小梅,原来你不止为我一个人破例,我也应该不是第一个吧?
“他居然为我破例不杀人,我真是受宠若惊……”江枫得意笑道。
他们想,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叫你们进来!”朱门打开,丫头怨恨地看了一眼方舒,心里那个锦囊一次比一次沉重。
江枫有些惊诧,再而潇洒跨入大门。
方舒心有千钧,他觉得那道门槛好高,根本不是自己能够跨得进去的地方。方舒迟疑了一会儿,转身,走向那块山石。
“喂!叫你进来你没长耳朵?”丫头站在门口高呼。
方舒回头,淡淡笑了一下,道:“我去牵马,它冻坏了。”
方舒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还有温度。这样看来,落雁,我无论如何都赶不回去吃你的烧酒了……
4
4、四 。。。
方舒牵了马,一路向前。
他来这里,为了见小梅,不是看小梅和别人亲热,和别人调笑。他只想试试,小梅从来不出院子,但是,方舒心想,小梅留下了梅花玉啊……他想带小梅出去骑马,他从小就希望长大后能带喜欢的人骑在马上驰骋在苍莽之上。
那块玉,看来,和其他珠宝一样被锁紧黑屋子了吧,方舒心想。
小梅院子里只有一个丫头,其她丫头不住在院里,她们每人每隔些日子才能上山,带来小梅需要的衣服、酒器、药材,还有其他东西,然后离开……她们很少见到小梅,可她们愿意一直这样。小梅甚至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小梅,妖孽到让人得不到也放不下……
方舒承受不住那种刺入骨髓,冰穿心扉的感觉,他眼里看到的是母亲慈祥的微笑,他还看到子榛和落雁坐在醉卧小楼谈笑,旁边的烧酒冒着浓浓的醇香,他看到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走过来,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梅,他的衣服飘扬在冰天雪地里,像一枝凌傲寒梅……
方舒笑了,然后天地昏暗了,马儿竭力嘶吼……
“你只可以待一个晚上,第二天自己滚出去才是被丢出去,自己掂量。”丫头对江枫说道。
江枫泡了个澡,却不见小梅,他没理丫头,踏雪寻梅去了。小梅在院子里,他从不出院子,江枫心说。
他不会把躲在暗处的暗隐抓出来,他知道,就是抓出来了,也无济于事,他们只受命于小梅一个人。
暗隐,她们一直可以在暗处看着小梅,而自己,总是要面临扫地出门的境况。
小梅,到底谁能拯救你的灵魂?江枫说,我会是那个人吗?
方舒醒了,被烈酒呛醒。
方舒看到一个女人在对他笑,那个女人一直抱着他坐在马上,可她的眼睛里,为何写满了悲伤?
“你醒了?”她轻柔地问。
方舒一直在咳嗽,烈火炙烤他的喉咙,像有万把尖刀刺破喉管。
那女人耐心给他捶胸抹背,直到方舒平复下来才舒缓轻叹。
方舒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救了我。”
她垂下头对方舒笑,无奈又苦涩无比的笑。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想救你,我不想离开他。”她细细吐出缕缕哀伤的气息。
“你是谁?”方舒问她,“他又是谁?”
她浅笑不作回答,轻捷翻身下马,牵着白马,纤然转身。
方舒隐隐察觉,对她道:“我不想回去,我想下山。”
她没有回头,苍凉而美丽的容颜不足以,掩饰她背影淡淡的忧伤与浓浓的孤单,半晌,忽然低声道:“我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你就当报答我救命之恩吧。”
“他是……”方舒看到远方,一个朦胧的身影,那人白衣胜雪。
小桥上,梅树旁,那人纯白的衣袂飘扬在冰天雪地里,似一枝凌傲寒梅……
方舒紧紧按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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