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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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中篇小说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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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了十二个小时!”我惊叹。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里?”
  “不是催我带你到祖母处?”
  “呵是,但这么早出发?”我问。
  〃路远,到了就不早了。”他说。
  “你什么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里边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问。
  “住一阵子,”他说,“那边静,我们两人可以把事情想个明白,计划将来如何。”
  裘的声音很来静,但脸色却坏得出奇,我也引以为常,不再诧异。
  他开动那辆吉普车,清晨的空气出乎意料的好,大群的雀鸟觅食,简直鸟语花香,裘却目不斜视地驾驶。
  我们乘了往长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离岛旅行的学生,互相玩游戏、拍照片,我观察他们,觉得乐趣无穷。
  但裘终日看着远方,闷声不响。
  “裘——裘——”我唤他,
  他说:“我去买杯咖啡给你。”
  我只好处之泰然。
  船终于到了长洲,码头附近的接我们的船和船夫,我恳求裘让我在长洲游一会儿,听说这里出了名多猫,风景很好。
  船夫显得很烦躁,裘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终于答应等我们。
  我诧异,难怪人家都说香港人不好相处,连受雇的乡下人都那么凶霸霸的,我朝那船夫做一个老大的鬼脸。
  问裘跟他说了什么。
  裘说:“答应补他钱。”
  我们在长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着他们把猪的尸体抬出来。
  裘把我拉开,我不肯走。
  那些猪都已被开剥,雪白粉红的皮上盖着蓝色的印子,奇怪的是仿佛都是含笑而终,表情非常暧昧,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切都会习惯的,人是适应环境的动物。
  这个小岛是野蛮的,简陋的,粗鲁的,也有美丽之处,美得粗犷,像一个戴赤足金项链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这里值得写生,我告诉裘,光是晒着的咸鱼与密麻的苍蝇就可以画一本速写。
  裘说许多弊脚外国人租不起市区的房子,也装作假撇清,在这里住。
  我感慨地说:“好好的地方,叫他们住得像国际难民营似的,又脏,一个个蓬头垢面。〃
  裘反问:“唐人街呢?外国人何曾又不那么想?〃
  逛到一间旧戏院门口,裘说时间到了。
  我留恋不舍,因觉下次可以再来,方便得很,也不怎么抗议。
  在码头附近我要买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会生肝炎,脏。〃
  〃口喝。〃我说。
  〃船上的饮料。〃
  船夫开过船来,是一只中型的机动帆船,摩打噗噗地响,十分古朴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着下来。
  他脸色益发的坏,对碧海蓝天视若无睹。
  我安慰自己,也许在离岛住那么数天,他会暂时忘记白丽丽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舱内,以帽子盖着额角瞌睡。过了良久,应当不止半小时了,船犹未到岸。
  我有点惊异,掀了帽子站起来,发觉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没有一点陆地的踪迹。
  我笑问裘:“开往哪里去?往菲律宾?〃
  裘说:“这一程是远一点,快到了。〃
  〃你唬我?〃我说,〃快到了?〃
  〃还有一小时左右。〃
  〃不是说才二十分钟?〃
  〃这只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说:“再追问下去就不得潇洒了,我最记得小时候跟一个中年男人同车,他唬我说车子半小时才开出一班,我很懊恼,要下车,他就怪我不够潇洒。当时我心想,同你这个糟老头同车半小时?那还不闷死?潇洒也得找对象呀。〃我停一停,〃现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里开的。〃


  裘不出声,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并不慢,却还足足驶了一小时才到。
  这根本不是长洲附近。
  裘为什么不照实说?
  船夫把行李交给我们,便把船开走了。
  〃这是哪里?〃我问裘。
  〃桃花岛。〃
  我笑:“桃花岛凶险得很呢。〃
  他担起行李,与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处只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齐。
  我惊异问:“只这间屋子?整个岛只有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个人住这里?〃
  〃胡说,山坡后是村庄,有好几户人家。〃
  〃呵,〃我又想起,〃电呢?没有电?
  〃没有电。〃
  〃没有电灯、电话、电锅?〃
  〃是,也没有熨斗、吹风、冰箱、电视,什么都没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别有风味。〃
  裘忽然问:“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反问,〃我应当害怕吗?〃我凝视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间木屋像是临时搭起来的,门一推就开。
  〃祖母呢?〃我问。
  〃年纪大,不喜见人。〃裘说,〃跟她的猫同住,〃一边便把我的行李搬进屋子里去,〃你是这间房,她在走廊另外一头。〃
  那扇门关着。
  我的房内有一张铁床,罩着帐子,也有书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营哪一角?〃我问。
  〃客厅。〃他说,〃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来度假。〃
  〃过数日就好了。〃
  〃厨房在哪儿?〃我问,〃够食物吗?〃
  〃满坑满谷,你过来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头,算了,谁打算到这里来吃法国大菜。
  〃什么炉子?〃我问。
  〃火油,〃他说,〃没有煤气,所以你要当心。〃
  〃我要当心?干嘛要我当心?〃我追打他,〃我有答应说天天煮饭吗?〃
  〃才那么几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头。
  一切设备倒还齐全。
  我打开箱子,除了一大堆书报杂志,还有简单的画具,裘待我真的周到,趁我睡觉,他去办货,他还带了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这个岛到底叫什么?〃
  〃钓鱼台,这你总听过吧?〃
  我没好气,摊开地图,〃指给我看。〃
  〃反正你插翅难飞,〃他声音低沉,〃没船没路,你走不了。〃
  我一怔,随即笑,〃你祖母也在,我怕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走廊另一头传出,〃约瑟,约瑟,你来了吗?〃夹杂着猫的叫声。
  裘拍拍我的手,〃我过去一下,你收拾收拾,屋后有一口井,学学打水。〃
  他向走廊那头走去,推门进房。
  打水,我想,怎么个打法?我跑到屋后,果然看到一口井,而山下也确实尚有相似的几间屋,远远还看见人家养着鸡与犬。
  我想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事。
  我提着铁皮桶打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一把脸,隔很久,裘才自祖母房内出来。
  〃没什么吧?〃我关心问。
  〃七十二岁了,〃他说着摊摊手,〃平时还能照顾自己,但不喜见客。〃
  〃就靠她自己?〃我罕纳,〃你父亲也不照顾她?〃
  〃村上有一个娘姨,我们在就不必她来。〃
  〃也好,让我做顿饭,孝敬她老人家。〃
  〃还振振有词?你会做什么?炒饭?咕噜肉?〃
  我说:“这里可真偏僻,有什么三长两短,谁知道?生了急病,怎么通知人?〃
  〃机帆船每天来, 通知警方,可以坐直升机去医院,比在市区内等计程车要快得多。〃
  〃嘿,可真没想到香港有这种地方。〃我摇摇头,〃听上去居然还没有什么不便。〃
  〃叫你开了眼界了。〃
  〃可真是的,我该怎么谢你呢?〃我调笑说。
  裘去打水洗澡,我在屋内四处打量。
  走廊的门边还放着一碗猫饭与一碗水,我走过去瞧,两样都是新鲜添上的,没有腥气,也不见猫毛,看样子老太太顶会照顾,身体还很健康,我放心了。
  房内隐隐传出咳喇声。
  我略为犹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我是约瑟的朋友,来住几天玩。〃
  房内隐隐传出〃嗯,嗯〃的声音。
  我又说:“我不打扰你了。〃
  有几声猫叫答我。
  裘回来了,看见我就笑着摇头,〃你站那儿干什么?〃他问,〃你跟谁说话?〃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听不见。〃
  〃可是她听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复你,是不是?〃
  〃又被你说对了。〃
  〃别去打扰她,我们管我们玩,她只要有那只猫就有伴了。〃
  〃谁做饭?〃
  〃不是说有佣人吗?〃裘略为不耐烦。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们睡得早。
  郊外风很大,吹得窗门啪啪响,我心里无限的不安,我与裘的前途……不如说服他与我一起回纽约……我已开始想家,家里定时的三顿饭,父母的呵护,温暖舒适的被窝,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于原谅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床与裘去商量,木板床令我腰酸背痛,但我四肢发软,使不出劲道。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好比《水浒传》中好汉中了迷药似地。
  迷药。
  我心中闪过一阵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药?否则如何解释这些日子来,我一碰到床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心一阵寒冷,整个人却堕入黑甜乡。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闹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辫梢,拨我的鼻孔,使我打喷嚏。
  我惊醒便说:“你益发会欺侮人了。”
  他问:“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犹疑,但尽量做到自然,“这张床,硬得简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张褥子来。”
  我凝视他。
  “看着我干什么,过来吃早饭。”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脸,看见桌子上摆着白粥,喝一口觉得也还香甜。
  我说:“裘,我到底不惯乡下地方。”
  “我以为你会觉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几天,快了。”他说
  “‘快了’?那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东西,猫咪在声叫,老太太斥责的声音。
  我的心又有点平安,也许是我多疑了,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发觉我有异样之处。
  我低下头说:“可是我总是要回纽约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们的认识还不够,”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缓缓收紧,“说不定我是蓝胡子,你们女人做事全凭感性,太不小心。”
  我轻笑,丝毫不觉畏惧,尽管我对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我,女人对这种感觉是一向灵敏的。
  他叹一口抽气。
  早餐后他带我到山上去写生,下午我们钓鱼,我懒洋洋躺在他大腿上,问他何以老祖母不出来晒晒太阳。
  “你怎么知道她不出来?也许现在她与猫正坐在空地上。”裘说。
  我问:“你呢?现在你又没工作,裘,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到纽约去?”
  “什么?”他愤怒地说,“投靠你们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么可以这样说?”
  “万万不能!”他决绝地说,“绝对是你香芍药跟着我走,我岂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们香家——哼!”他自鼻子里发出来的蔑视。
  我也不禁有气,“我们香家怎么了?真好笑,我们三代是移民,美国华侨,三代是珠宝商,守法纳税的规矩人,你又怎么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难道是长毛不成?”我说,“我家曾祖,也是个珠宝匠人。”
  “他多行不义!”
  “谁呵,”我惊叫着跳起来,“你在说谁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娶老婆要打听她三代祖宗的事迹,裘约瑟,你脑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会儿又静下来。
  他问:“你可有听过你们香家的跟凌家的纠葛?”
  “有。”我简单地说。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干过些什么好事?”
  “呸!”我说,“神经病,你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干什么?莫说你不姓凌,就算你姓凌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怎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
  裘低下头,不出声。
  “你为何对这两家的事那么有兴趣?”我说,“告诉你吧,是凌家对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凌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还打折了一条腿,怎么倒还怪我们!”我的脸涨红,仿佛祖先的血液在我体内复活,一切荣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后来做了什么?”裘的脖子都粗了,额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问:“做了些什么?请你这个历史学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凌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诉长毛,然后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这事你可知道?”
  “什么秘密?”
  “一幅夹墙,墙内藏着凌家所有的财产。”
  “活该!”我说,“不义之财,冤枉来,冤枉的去。”
  “芍药,你未免太武断了,你可知凌家除了那只翡翠西瓜,什么也没带出来?穷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来,“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干你什么事?总不是为了我祖先与一家姓凌的恩怨,你就因此与我闹翻了?”
  他也站起来,一言不发,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边,非常苦恼,又气又急,“你从哪里听了闲言闲语来?他们家不穷,经过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也不一定带得了产业出来,政变后多少人倾家荡产,这种道理我也懂得,你难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只是匆匆走下山。
  我气苦,握紧拳头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约瑟,你听见没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没有再见过他。
  到晚上我肚子饿了,自己做饭吃,气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约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门,没有人应。那碗猫饭仍然搁在近门口处,已经干了一半。
  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饭菜做好了,请将就着吃一点。”
  没有回音。
  我敲敲门。
  还是没有回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么意外,我惊心。
  我把晚饭端回厨房,再回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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