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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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中篇小说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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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转,又取出一根香烟抽,一边啧啧烟圈。
  裘去倒了两杯酒出来招呼他们。
  我记得裘说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想不出什么部分用得着这样的女郎。
  我耸耸肩,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裘取出两个文件夹子递给老赫。
  那老赫是个中年男子,衣著名贵,一只腕表金光闪闪,他伸手出来接过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条龙的刺青。
  那条龙才三四寸长,却栩栩如生,神态勇猛。我再看他的脸,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间有种威武感。
  我不禁又觉得蹊跷,这两个人来得好不奇怪。
  那个老赫见我盯着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收拾碗筷,到厨房去帮手洗。
  裘交代了几句话,便开门让他们走了。
  “怎么?”他进厨房来,“洗碗?你会洗碗?”
  “怎么不会——”我抹干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现在公司里充私人秘书,老赫是老板雇来盯住白小姐的,你看这世界是否很复杂?”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尔,怪不得呢。
  裘两只手放在裤袋内,留神于我。
  我害羞,“看什么?”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带我在市区逛,五光十色,腻了往郊外吃饭,我说香港并没有真正的郊外,听说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馆一般,其实也离不了凡尘。
  他说他祖母在附近一个离岛上有所木房子,平顶,白漆栏杆,那里真正的幽静,如果我喜欢,可以到那里住数天。
  “但她不善见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迟疑了一会才问:“你祖母?从没听说过你有祖母。”
  他笑着拧我的脸颊,“信里哪说得了那么多?所以才要见你的面呀。”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他仿佛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么奇妙的一种感情。
  他陪我看武侠片,买纪念品,我要往哪里他都在身边,很多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微笑,有时候抽根烟,有时候手搁在裤子口袋里,通常很沉默。
  他喜欢看我,尤其于我不在意的时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恋爱了。
  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最迷人不过的男孩子,说话的时候无限活泼,沉默时以有种忧郁的气质。
  我们之间可待发掘的事很多,临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个守礼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为什么会爱他我根本不能解释,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觉得到我们之间的火花。
  他对我家中的琐事很感兴趣。
  我告诉他,幼时在母亲抽屉里翻到一盒大颗的珍珠,取出做弹子玩,后来被老妈骂了一顿,收了回去。
  “……这些东西我见过不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我说。
  “不是,精美的艺术品也有生命。”
  我笑说:“可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候,还不及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个俗人。”
  我马上醒觉,“你不高兴了?”
  “怎么会呢,”他说,“我深觉你难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脸上有股出奇的怜惜,“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暗暗叹气,转过头去。
  “你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他把我拥在怀里,“不要说这种话。”
  裘并不是情绪平稳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时候,他特别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个穷小子。
  稍后他又问:“你见过那么多的珠宝中,有否印象特别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这么有兴趣,耸耸肩:“有,桂园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钻……”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艺术价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宝纯是装饰用,毫无大气磅礴的感性,较特别的……也许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点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问:“你知道我们有这只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话之中,怪异之处实在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信很温和平顺,为人却很激烈。
  他说他喜欢蓝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裤子。
  他说他与父母住,但现在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
  又绝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来有只西班牙猎犬,此刻说送了人。
  说到信中许多事,他都记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记得这么多琐碎的事,岂非异常的娘娘腔,还有功夫干事业吗?
  我很乐意找一个理由替他开脱。
  在香港住了数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几乎一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并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习惯睡前看一、两个钟头的小说,现在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间这么安乐,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么运动会如此不省人事,然后笑自己有福不会享。
  我跟裘说:“明天就是一星期纪念了,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快快想出来陪我玩,否则就回纽约了。”
  “你这家伙,一刻静不得,”他说,“还有什么没玩遍的?山顶那条小路都绕过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这样说吗?”我问,“怎么?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拥抱我,下巴枕在我头顶上,半晌不语。
  我轻声问他:“裘约瑟,你为什么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轻问,“说来听听,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不晌。
  “别瞒我了。”我说。
  “你太聪明,芍药。”他低低地说。
  “哟,裘,你落落寡欢的那种种神色,嗅都嗅得到,还要聪明人才看得出来吗?”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声也不解释。
  过一会儿他问:“香港之行还高兴吗?”
  我说:“已经问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赶我走了。”
  他苦笑数声。
  “裘,或许我是过疑了,”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象我这样大跳大叫。十三点兮兮地做人,天掉下来当被子盖,你别见怪。”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发,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给我一杯好茶,我们慢慢啜着龙井说话。
  “去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到离岛去看祖母。”
  “哪里?是长洲吗?”我问。
  “自长洲出发同,快艇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别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岛。”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你在,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往房内走。
  “芍药——”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你好?飞机票是你寄来给我,邀我来玩,你天天请了假陪我逛,怎么反而问我为啥对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去睡?”
  他松开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间,他没有跟进来。裘在这方面真是个君子,大庭广众之间他是不会忌讳的,与我很亲热,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是个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过书桌的时候,我被地毯角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泼泻在地。
  我不以为意,取过面纸擦干地下。
  经我们五年通信的交情来说,裘待我实在是太客气了;他连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会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这间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装饰,却有说不出的舒适,他喜欢白色镶黑边的东西,台灯、闹钟,甚至是家具都是这一类色系的,一长书桌非常宽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还没睡着,便听到他推开房门进来,我顽皮,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我没料到他有这一招,非常好笑,裘几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但忽而又觉得他实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动之余,提不起勇气睁开眼睛。
  裘以为我熟睡,轻轻叫我两声,“芍药,芍药。”
  我不应。
  他长叹一声。
  为什么叹气?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但他取起我那只茶杯,出去了,轻轻替我带上房间。
  我在床上转了个身。
  今晚难以入睡,真难得。
  我听见他在外头拨电话的声音。
  香港的公寓实在太小,容不了两个人住,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电话接通了,他与对方说起话来,我无意窃听,但对白却传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个好女孩子,没有丝毫的麻烦。”
  是在说我吗?我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是,我省得,明天带她去离岛,是,明白。”
  停了一停。
  “……爱她?相信我,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她自幼受保护在荫庇下长大,没有丝毫机心,没见过那么纯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声音忽然急躁起来,“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静静地听,他跟谁在说话?亲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说。”他挂断电话。
  外头沉默了。
  我朦胧入睡醒来的时候,想到裘昨夜说的“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厅,看到裘还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边,连毯子抱住他,他惊醒。
  我问:“为什么爱上我不是困难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吗?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没头没脑接受审问,只好笑,“你起床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额,长出来的胡须刺着我的皮肤。
  “让我起来。”他恳求。
  我不让他动。
  “嗯,你当心后果,”裘恐吓我,“寡女孤男,实在太危险。”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妈来跟你说话。”
  他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双眼都红了起来。
  我非常意外,被吓一跳,赶快腾起身子。
  “别哭,别哭,”我慌道,“让你起来。”
  他并没哭,只是把脸转过一边。
  “裘,有什么不对?”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他不答。
  我有点懊恼,因此说,“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连忙说:“我竟被一个女孩子非礼,一急之下就会变脸。”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礼你。”
  “让我像刚才那样再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
  此刻轮到我脸面红,“不干,免得你又哭,讨厌。”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
  我有点外国人脾气,别人不说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问,他脸上犹带着泪痕,我也只好假装看不见。
  昨夜他的表情多么痛苦,频频叹气——为的是什么?
  我得自己找出蛛丝马迹。
  他断然不会自动告诉我。
  裘在浴间淋浴, 我提高声音说: “你不是挺会吹口哨吗?吹首歌来听听,吹《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过一会儿问:“我应当会吹口哨吗?”
  你几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满,“喂,这种小事——”
  浴间内悠扬地传出口琴声,正是《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惊喜。
  没想到他的技巧精于斯。
  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惊喜。
  下身包着条毛巾,捧着口琴边吹边出来。
  我听完最后两节,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呵我真是爱他,尽管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爱他。
  我笑说:“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裸体表演备见卖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吓我。
  我惊呼,“万万不可!”
  “轮到你用浴间了。”他说,“我下楼去买点日用品,十五分钟就回来了。”
  “喂,替我买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进浴间梳洗,半晌才披着他的毛巾衣出来,但却看到客厅中坐着一个人!
  我差点没吓死,低叫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是我见过的那个白小姐!
  我带点恼怒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木着脸,“我有钥匙。”就是那么简单。
  我气道:“现在我住在这里。”
  她仍然板着面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着她,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你是谁?”我问。
  她脸上的化妆仍然无懈可击的浓艳,听见我这么问,抬了抬长长的睫毛,“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不是介绍过了吗?我姓白,叫白丽丽。”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门匙?”我声音放轻不少。
  “住在这里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涩地说。
  我听出一点苗头来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会猜错。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难受,酸甜苦辣都涌上喉头。
  难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来将这一段事瞒着我。
  我开不了口,可是我认识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笔友算什么?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边,凭她的美貌风情,我简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叹口气,但觉唇焦舌燥,我说:“裘没有跟我提起你,从来没有。”
  白丽丽水汪汪的双眼凶狠地盯着我,就像两把刀子,“你现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我怯意问。
  就在这个时候,裘回来了,他一开门看见我与白丽丽对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丽丽,“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白丽丽倔强地冷笑,“我为什么来不得?我还是自己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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