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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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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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妆下的陶陶明艳照人,有一场歌舞,由她担任主角,穿着如泳装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热舞,动作不是不猥亵的,但不知恁地,由她来做,只觉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点也不肉麻。
  她并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过是哼哼,但谁在乎?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那么可爱的面孔,粉妆玉琢的一个青春玉女,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观众还能怎么样?
  我看得很是激动,这一刹那,连我都被她迷倒了。
  叶成秋告诉我:〃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
  我不出声。
  〃之俊,冠盖满京华,〃叶成秋笑,〃你何故独憔悴?〃
  〃我父亲的病……〃
  〃不独是因为你父亲,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这话越说越玄,我干嘛不原谅自己?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
  叶成秋凝视我,〃自从英念智离开,陶陶出生之后,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双眼放出毒箭,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约会你,你当是侮辱,跟你说笑,你就要痛哭,为什么,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钻在牛角尖内?〃
  过很久很久,我说:〃我怕。〃
  〃不必怕成那样。〃
  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
  我用双手掩着面孔。
  〃这也是你的惯性动作。〃叶成秋拉开我的手。
  他说得对,无论是兴奋、悲伤、疲倦、紧张,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头,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
  因此我不能化妆,用手一擦,就糊掉,怎么上粉呢?
  我强笑,〃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着我,良久不作声,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他说:〃不,你这样很好,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我情愿你像你这样。〃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来关掉电视机。
  我说:〃撇开我体重不说,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老了,之俊。〃
  〃没有,你没有。〃
  他仰起头笑,〃我又何尝肯认老,岁月不饶我有什么办法,晚上睡憩了,脸上被枕头压到的凹纹至中午尚不褪,皮肤已失却弹性,我嘴里不认老有什么用?我体内器官可不与我合作。〃
  我失笑,没想到他会形容得这么细致及真实。
  他说:〃我已在温哥华买好地皮,要告老退休,这里,这里留给世球。〃
  〃你会习惯?〃我诧异地问:〃你在这数十年来一直带动近千人劳动,你预备退休?〃
  他缓缓地说:〃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来,一切愁苦不驱自走,我兴奋地说:〃真的?你打算婚后到外国去开始新生活?〃
  呵,我怪错他,他是有诚意的,母亲终于苦尽甘来。
  叶成秋没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兰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里闪闪发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设计屋子?〃十万个问题,〃不要盖那种传统式平房,款色要别致:长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帘,房间要很大很大,所有家具都抛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会为我作室内设计吗?〃
  〃当然,叶伯伯,当然,〃我跳起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良久,你告诉我母亲没有?〃
  他看着我。
  〃这一刻终于来临,〃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之俊。〃
  〃什么?〃
  〃我再婚的对象,并不是葛芬。〃
  他的声音很镇静,像是操练过多次,专等此刻公布出来。
  我一听之下,无限欢喜变成灰,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倾下来,整个人呆住。
  是什么人?不是母亲是什么人?是哪个电视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进的女强人?听叶成秋的口气,似乎在这位新夫人进门之后,一切还可以维持不变,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后,我们姓杨的女人,再也难上他叶家的门。
  我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低着双眼不出声。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让我把话传给母亲,免他自己开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对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来。
  我? 
 

  
 

第9章 
 
  我。
  震荡之余,是深切的悲哀,我做过些什么,以致招惹这么大的羞辱?先是叶世球,后是他父亲,都对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别转面孔,但脖子发硬,不听命令。
  我想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但叶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议一个更好的理由。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事情怎么会崩溃到今日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错?我太轻佻?我给他错觉?
  自始到终,他是我最敬爱的长辈,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阳,他怎么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间我愤怼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气得溅出眼泪来。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够成熟,我不能淡淡的,连消带打漂亮地处理掉这件事。
  我从头到尾是个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会掩住面孔。
  我连拔足逃走的力气都没有,我头昏。
  叶成秋递给我手帕。
  他镇静地说:〃之俊,你的反应何必太激?对于一切的问题,答案只有两个:是,与不。〃
  他说得很对,我一向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我太没有修养,我必须控制自己。
  我抹干眼泪,我清清喉咙,我说:〃不。〃
  〃有没有理由支持这个答案?〃
  我说:〃母亲……〃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说过。〃
  我更添增一分恐惧,〃她知道?她没有反应?〃
  〃她说她早看出来。〃
  我后退一步。
  〃之俊,〃叶成秋无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戏中将遇强暴的弱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像个老淫虫吗,我这么可怕?这么不堪?〃
  我呆呆看着他,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老虎遇上猎人,老虎固然害怕,猎人也心惊肉跳。
  在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我忽然笑了起来。
  叶成秋松口气,〃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请留步,喝杯酒。〃
  我接过白兰地,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咙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人生真如一场戏。该上场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顶上。
  我终于用了我唯一的台词,〃这是没有可能的。〃
  叶成秋笑,〃你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这不算数。〃
  我气鼓,〃你凭什么提出这样无稽的要求?〃
  〃我爱你,我爱你母亲,我也爱你女儿。之俊,如果你这辈子还想结婚的话,还有什么人可以配合这三点条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么回答,这个人说话一向无懈可击。
  过半晌我说:〃你也替我母亲想想。〃
  〃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母亲,你母亲就是你。〃
  〃强词夺理。〃我冷笑。
  〃我一直爱你。〃
  〃我需要的是父爱,不是这种乱伦式的情欲!〃我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惊,〃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说:〃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车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车子。〃
  他无奈地站着。
  我问自己:不坐他的车就可以维持贞洁了吗?数十年下来,同他的关系千丝万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我叹口气,〃好的,请替我叫车子。〃
  我原想到母亲家去,但因实在太累,只得作罢。
  这个晚上,像所有失意悲伤的晚上,我还是睡着了。
  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与我母亲,在一个挤逼的公众场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候机室。母亲要喝杯东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买热茶。到处都是人龙,人们说着陌生的语言,我做手势,排队,心急,还是别喝了,不放心她一个人搁在那里,于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发觉其中一个档口没有什么人,我掏出美金,买了两杯热茶,一只手拿一杯,已看到母亲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四五条大汉嬉皮笑脸的向我围拢来,说些无礼的话。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们,却反而溅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个男人涎着脸来拉我的领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没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观者。
  在这个要紧关头,我伸手进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犹疑,将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汉倒下,我却没有一丝后悔,我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自卫杀人,感觉非常痛快。
  闹钟大响,我醒来。
  这个梦,让佛洛依德门徒得知,可写成一篇论文。
  一边洗脸我一边说:没有人会来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亲那里,把话说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头发,一到秋季,头发一把一把掉下来,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动物。
  陶陶来了,已夸张地穿着秋装,抱着一大叠画报,往沙发上坐,呶着嘴。
  我看这情形,仿佛她还对社会有所不满,便问什么事。
  〃造谣造谣造谣。〃她骂。
  〃什么谣?〃
  〃说我同男模特儿恋爱,又说我为拍电影同导演好。〃
  她给我看杂志上的报告。
  我惊讶,〃这都是事实,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叫乔其奥?还有,你同许导演曾经一度如胶如漆。〃
  〃谁说的?〃陶陶瞪起圆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训她,〃你把我也当记者?普通朋友?两个人合坐一张凳子还好算普通朋友?〃
  〃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可是你看这些人写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个人都称赞你呀。〃
  〃妈妈,〃她尖叫起来,〃你到底帮谁?〃
  我啼笑皆非。她已经染上名人的陋习,只准赞,不准弹,再肉麻的捧场话,都听得进耳朵,稍有微词,便视作仇人。
  我同她说:〃陶陶,是你选择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气行走江湖,笑,由人,骂,也由人,都是人家给你的面子,受不起这种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气,来自群众,可以给你,也可以拿走,到时谁都不提你,也不骂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顿时噤声。
  〃够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问气量小,干脆不看亦可。这门学问你一定要学,否则如何做名人,动不动回骂,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办法。〃
  她不服帖,〃要是这些人一直写下去,怎么办?〃
  〃一直写?那你就大红大紫了,小姐,求还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细忖忖对不对。〃
  她也笑出来。
  我见她高兴,很想与她谈比较正经的问题。
  她伏在我身边打量我,〃妈妈,你怎搞的,这一个夏天下来,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说:〃我自己都觉得憔悴。〃
  〃买罐名贵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细胞那种,听说可以起死回生。〃
  〃别滑稽好不好?〃
  〃唉呀,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买。〃
  〃陶陶,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可愉快?〃
  〃当然愉快。〃
  〃有……没有缺憾?〃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你指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曾问过我,你的父亲在哪里。〃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吗。〃
  〃以后你并没有再提。〃
  陶陶收敛表情,她说:〃后来我明白了,所以不再问。〃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们分手,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陶陶说得很平静。
  〃一直过着没有父爱的生活,你不觉遗憾?〃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没有的你不会怀念。〃
  她竟这么懂事,活泼佻脱表面下是一个深沉的十八岁。
  〃妈妈,你为这个介怀?〃
  我悲哀地点点头。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数来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见不到父亲,便是见不到母亲,甚至父母都见不着,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换句话说,妈妈,我所失去的,并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妈妈,轮到我问你,这些年来你的生活,过得可愉快?〃
  〃过得去。〃
  〃妈妈,你应当更努力,我们的目标应当不止'过得去'。〃
  〃陶陶,你母亲是个失败者。〃
  〃胡说,失败什么?〃
  我不出声。
  〃就因为男女关系失败?〃陶陶问。
  我不想与女儿这么深切地讨论我的污点。
  〃陶陶,我很高兴你成熟得这么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妈妈,你不把这件事放开来想,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我强笑地推她一下,〃怎么教训起我来?〃
  她轻轻说:〃因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气说:〃陶陶,你父亲,他回来了。〃
  〃啊?〃她扬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见你,被我一口回绝。〃
  陶陶问:〃为什么要回绝他?〃
  〃你以为他真的只想见你一面?〃
  〃他想怎么样?〃
  我看着窗外。
  〃他不是想领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问。
  我点点头。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头禅:〃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过望,〃你不想到超级强国去过安定繁荣的生活?〃
  〃笑话,〃陶陶说,〃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刚露头角,走在街上,也已经有人认得出,甚至要我签名。〃
  〃电台播放我的声音,电视上有我的影像,杂志报章争着报导我,公司已代为接下三部片子,下个月还得为几个地方剪彩,这是我自小的志愿,〃陶陶一口气说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亲争取到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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