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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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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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夫妻一场。〃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亲叫回来,让你们重话家常,可不可以?〃
  我马上噤声。
  〃最恨人家说这种虚伪的、不负责任的滥温情话:到底是孩子的父亲,毕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连你都这个样子,之俊,你才三十多岁就糊涂了。〃
  母亲直到现在,还是火爆的脾气,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现代,也难怪陶陶与她谈得拢。
  她今日一肚子的气。自然,叶成秋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觉得,过年过节,甚至周末,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她便得看开点,自己打发时间。
  我劝慰她,〃过几日叶伯伯就空闲了。〃
  〃我同他不过是老朋友,你跟你父亲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历年来生活并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条在我手上。〃
  我不敢说什么,大半是不忍,让她挣回一点自尊吧!很多人以为四十而不惑,五十岁应该幻为化石,四大皆空,万念俱灰,但这不是真的,至少母亲的性格一直没有改变。
  过一日我代母亲去鞠躬。
  殡仪馆黑压压都是人,前头跪着的都有三四十个。母亲说过,做广东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亲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诺,声势浩大。
  世球百忙中还来招呼我,我自己识相,拣一个偏位,坐下来抹汗。
  他与他父亲都穿黑西装,看上去似两兄弟。灵堂上拜祭的不乏达官贵人,两父子沉着地应付,虽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体。
  叶太太的照片挂在花环当中,鹅蛋脸,细眉毛,菱角嘴,虽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觉十分娇俏,这帧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还梳着疏落的前刘海。
  可以想象年轻的叶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无靠,遇上了她,从她那里学会说粤语,从她父亲处学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没有这位广东女子,就没有叶成秋。
  离开殡仪馆时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溅,打伞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满身湿。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个大雨天,带着墙纸及瓷砖样板,希望某建筑师帮个忙,赏口饭吃。那位先生叫我说一说计划,我努力讲了十分钟,他已经听累了,打个呵欠。
  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但是与切身利益有关的时候,绝不能听天由命,总得尽量争取,失败也不打紧,有人笑我吗,那不过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兴再打扮,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表明是卖艺不卖身。
  我没有开车子出来,站在路边载计程车,一站半小时,也不觉累,一边欣赏白花花的雨景。
  〃杨小姐。〃
  是叶家的司机,把黑色大车弯到我这一边来,硬是要载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亲,奈何身上穿着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换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来,我摊开图表再度勾出细节,雨仍然没有停,不住倾诉,好几个钟头了,什么话都应该说尽了,但也许她已经有大半生没见到他,而她又确信他仍然爱她,所以还可以说至深夜。
  而我没有这种运道,我没有话说,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经老了,且无话可说。
  我扭开无线电。一次陶陶见我听歌,像是遇着什么千古奇闻似的:〃妈妈,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却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轻人最残忍,觉得听歌的妈妈不像妈妈,亏欠他们。
  至傍晚雨停止后,我终于买了温室桃子去看父亲。
  这一阵子他变了,爱吃爱睡,脾气倒不如从前坏。
  他向我埋怨,说腰子痛。
  我同他说,大抵是肌肉扭伤,不必担心。
  陪父亲吃过饭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完全认了命,承认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发牢骚,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来陪我,之俊,说说话,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来喝杯龙井吧。〃
  他驾着开篷跑车来,也不怕阴晴不定的天气。他们说这便是浪漫:永远与你赌一记,流动,不可靠,没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没刻意与他交谈。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软体操比赛项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时候发表松散的意见,〃还是美国选手正路,罗马尼亚那几个女孩子妖气太重〃等等,丧母之痛不得不过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谁?我问:〃你真的忘了关太太?〃
  〃什么关太太?〃他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机。
  真的忘了。
  〃此刻同谁走?〃我又问。
  〃谁有空就是谁,你又不肯出来。〃
  语气像韦小宝。
  〃谁是谁?〃我很有兴趣。
  他转过头来狡黠地笑,〃就是谁谁谁。〃他双眼弯弯,溅出诱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哟,你去做做看。〃
  我惊觉地闭上嘴,陶陶现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么,吃醋?〃
  〃啐。〃
  〃你的女儿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这样古佛青灯过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担心。〃
  〃我们出去玩,之俊,结伴去跳舞。〃
  〃世球,为什么一定要灯红酒绿?〃
  〃我爱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关着?〃
  我笑。
  他也笑,〃两个性格极端不同的人,竟会成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驾走开篷车。老天爷也帮他忙,并没有再下雨。
  要这样的一个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电视,当然是暴殄天物,他当然还有下一档节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个小时就足够。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找我,带来一只猪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毡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进瓜肉,一瓶酒全倒进瓜里,说要浸八小时,把我冰箱里所有东西取出,将西瓜塞进去。〃我晚上再来。〃他说。
  晚上他不是一个人来,带着十多个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过饭,便捧出那只精心炮制的西瓜,切开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谁找到唱片放出轻音乐,气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着衬衫运动裤,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们作乐,原来做一个派对的女主人也不是那么困难。
  世球过来说:〃真拿你没法了,还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说:〃是金钟罩。〃
  他笑,〃你还少一件铁布衫。〃
  我侧耳仿佛听到门铃,是谁?我走到门边,拉开查看,是陶陶。
  〃妈妈,你在屋内干什么?〃她睁大双眼。
  〃这像什么?〃我笑问。
  她似摸错房子似的,〃这像开派对。〃
  〃是在开派对。〃
  陶陶笑着进来,她身后跟着那个当代年轻导演。
  我向世球介绍,〃这是我女儿陶陶,这是叶叔叔,叶公公是他父亲。〃
  世球怔怔地望着陶陶,过半晌才说:〃叫我罗伦斯好了。〃
  陶陶笑说:〃别告诉我叶公公也在此地。〃一边拿起西瓜吃。
  我连忙说:〃陶陶,这西瓜会吃醉人,到处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仿佛有说不出的话闷在心中。
  电影小于紧钉在陶陶身后。
  世球同我说:〃奇景奇景,没见她之前真不信你会有这么大的女儿,是怎么生下来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样。〃
  我微笑,〃不敢当不敢当。〃
  他兴奋,有点着魔,〃你知道你们像什么?两朵花,两朵碧青的栀子花。〃
  我听过不少肉麻的话,但这两句才是巅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纪不会大,但不知恁地,最爱戏剧化的台词。
  陶陶觉得热,随手脱下小外套,里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块背肉暴露在眼前,圆润嫩滑,不见一块骨,晒得奶油巧克力般颜色,连我做母亲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点,狼尾巴也别露得太显著了才好。
  陶陶并非绝色,飞雁不一定会降落地面来欣赏她的容貌,再过二十年她也不过像我这样,成为一个平庸的女人。但她现在有的是青春,像盆栽中刚刚抽芽的嫩枝:光洁、晶莹,绿得透明,使人怜爱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种也自有一种娇态,这便是陶陶。
  她脸上没有一条表情纹,眼睛闪亮有神,黑白分明,嘴唇天然粉红,绷紧的微微翘起,手肘指节处皮肤平滑,不见松折,换一句话说,她如新鲜的果子,怎么会得不引人垂涎。
  连每条头发都发散着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随便晃晃脑袋,便是一种风景,额角的茸毛还没褪掉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连哭起来都不会难看,何况巧笑倩兮。
  世球在说欧洲的旅游经历给她听。
  她的导演男友鼓起腮帮子,因镜头被抢而闹情绪,文艺青年哪是叶世球的手脚,门儿都没有。
  世球说:〃驾车游欧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险程度高。〃
  〃在法国尤其得当心,他们开车全无章法,速度快不去说他,又爱紧贴前车,在倒后镜中,可以看到后面的司机的眼白。〃世球说。
  陶陶笑得前仰后合,一头直发如黑色闪亮的瀑布般摇摆。
  世球也怔住了,他没想到他说的话有这么好笑,这么中听。
  这也是年轻的女孩子吸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话每件事对她们来说,都是新鲜的好玩的,会得引起她们激烈热情的反应。而我们还有什么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只觉事事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暗暗感叹,老了老了,有这样的女儿,怎能不老。
  那文艺青年的面孔渐渐转为淡绿,我有点同情他,给他一杯汽水。
  陶陶笑问我:〃妈妈,怎么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罗伦斯?〃
  〃机缘未来。〃我说。
  世球说:〃叶杨两家,是几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渐渐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带走。
  只余世球,他握着酒杯坐在沙发上,对着客人留下的战迹,仿佛有无限的心事,不语。
  过很久他问:〃你几岁生下陶陶?〃
  〃十七八岁。〃
  〃是怎么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还有精力,也不宜谈这些事。〃
  〃一切困苦艰难,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欲说这些。〃
  〃说出来会好过些。〃
  〃我没有不好过。〃
  〃你太倔强,之俊。〃
  〃世球,一切已成过去,往事灰飞烟灭,无痕无恨,不要多说了。〃
  他凝视我良久良久,然后说:〃没有烙印?〃
  我只是说:〃没有不愈合的伤口。〃
  〃之俊。〃
  我打一个呵欠。
  世球笑,〃我这就走。〃
  〃明天见。〃
  〃工作顺利吗?〃
  〃没听见我叫救命,就是顺利。〃
  〃很好。〃
  〃世球,谢谢今天晚上。〃
  他做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陶陶第二天一早便来找我,做早餐给我吃。
  她梳条马尾巴,穿条工人裤,忙出忙入。咦,已把复古装丢在脑后了?
  她说:〃罗伦斯真是一个好玩的人。〃
  好玩?这两个字真是误尽苍生,这算是哪一国的优点?一个男人,啥贡献也没有,就是好玩?
  〃妈妈,其实他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他?〃
  〃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我怎么敢考虑他。〃我笑。
  〃他有多大年纪,有没有四十?〃
  〃没有没有,他比我年轻,顶多三十三四。〃
  〃人很成熟。〃陶陶说。
  〃是的。〃
  我在想,我出世后叶伯伯才结的婚,世球应当比我小一两岁。很多人在这种年纪还蹦蹦跳不懂事,我相信陶陶的许导演并不见得比世球小很多,但因环境影响薰陶,世球自小背着做继承人的责任,因此成熟圆滑,与众不同。
  〃我觉得他真有趣,而且他同叶公公一样,没有架子。〃
  这倒是真的,绝对是他家的优异传统。
  〃听说他女朋友很多。〃
  我诧异,〃你都知道了?〃
  陶陶笑,〃这么小的一个城市,总有人认识一些人。〃
  〃你对他的印象,好像好得不得了。〃
  陶陶直率地说:〃是的,这是我的毛病,我觉得每个人都可爱,都有他们的优点。〃
  是的,直到你上他们的当,被他们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时候。
  年轻人因在生活道路上还没有失望,看法与我们自然两样。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么不上片场?〃我奇问。
  〃许宗华生气,臭骂我一顿,开除我,我失业了。〃
  这小子气量奇狭。〃就因为昨日你同叶世球多说了几句话?〃
  〃是的,他说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干,这种男人车载斗量。〃
  陶陶有点惋惜。〃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谢天谢地。
  〃陶陶,你这样吊儿郎当的腻不腻?暑假够长了,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经工作,要不去读大学。〃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这样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她听不进去。
  当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过二十七,仍然年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急什么。
  我几乎在恳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别为我担心,妈妈,暑假还没有过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们这个小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画死画,固定的姿势使人全身发硬,起立的时候,发觉腰板挺不直。这样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说,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会好一点。
  会吗?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板呼喝着来跳:一二三、去开会,四五六、写报告,左右左、快赶货,扑向东,扑向西,还原步,少唠叨。
  还需要什么运动?
  她们都笑。
  试都考完了,我与陶陶将同时拿到文凭,你说幽默不幽默,再艰苦的路也会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个名堂来,以弥补其他的不足。
  下班时母亲说我有封电报在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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