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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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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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勤一呆。
  〃请你明日去跟他们谈谈,说是工作的问题。〃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谢了。
  〃得了,我明日复他。〃
  勤勤走进书房,直到晚饭时间才出来,吃了一点点,又躲在里边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张清单,把欠缺的画具统统记下,明日好去采购,又把房内东西好好整理划一,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明天起能够充分利用这间空房带来的奢侈了。
  勤勤没有复电给檀氏画廊。
  一连几天,她都回忆那日写字楼内发生的事,那双屏风后的鞋尖,黑色考究无花无款的半跟鞋,到底属于谁。
  那坐在车内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个人。
  为什么穿黑,因为悲恸,还是因为神秘,抑或因为喜爱。
  她是檀中恕的什么人,母亲、妻子、恩人、姐妹?
  节日气氛早已淡却,市面恢复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画。
  杨光抽空与她通话,现轮到勤勤苦水连篇,尽诉创作之惨:〃……你说是不是开玩笑,替我取个名字叫勤勤,勤力有个鬼用!这一门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杨光笑得弯腰。
  〃从前,因要来往写字楼,还有个借口:忙呀,生活逼人,没有时间,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个人,并无劳形之案犊,亦无乱耳之丝竹,一点借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证实本人不长进。〃
  〃喂喂喂,慢慢来,慢慢来。〃
  勤勤懊恼苦笑,〃搞创作的人都在寻找一道门,希望把它打开,门后是一间充满各式意念及灵感的房间,足够我们用一辈子——〃
  杨光接上去,〃但现实中,我们永远站在走廊中,千辛万昔打开一道门,发觉门后另外有门,打开它,还是门,永远是一道一道的门,开不完的门。〃
  勤勤叹口气,〃你说得太对了,让我们放弃吧。〃
  〃你是那种人吗?我情愿继续开门,希望在人间嘛。〃
  〃但是那么累。〃
  〃你难道有比创作更好的事要做吗,是什么,跳舞、看电影、瞎逛?〃
  〃杨光,你说得对。〃
  〃能够做你喜欢做的事,心无旁骛,已经非常幸运。〃
  〃我爱你,杨光。〃
  杨光沉默一会儿,〃勤勤,这种笑话说不得,我会相信的。〃
  勤勤为自己的画生气,有时将整枝笔飞出去,摔在墙上,以示愤怒。
  然后她过去看粉墙上染的颜色渍子,指着它同自己说:〃这,文勤勤,这一笔已经比你的工笔高超活泼。〃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觉得整幅画既僵又呆,再画下去会走火入魔。
  她穿着王妈煮饭用的围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时,但无进展。
  一日画毕洗手,照一照镜子,发觉鬓脚一片白发,勤勤以为一夜白头,惨叫起来,仔细看后,才发觉原来是颜料,虚惊一场。
  神经已经相当衰弱。
  文太太问:〃你怎么搞的,休息了半个月,反而瘦下来。〃
  勤勤不出声。
  〃不要逼自己,想画就画几笔,不想画便出去玩。〃
  〃不逼怎么行,你以为我蹉跎的是谁,有谁会等我的作品来解渴充饥?我所能蹉跎的,不过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继续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摆摆手。
  都说鬈头发的人脾气激烈,勤勤可以证明这点,好几个早上她不愿意起床工作,王妈听见她自言自语:〃当心我掌掴你。〃很少人对自己这样严厉。
  但王妈也不认为过分,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勤勤整夜满屋游走寻找灵感,似只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疯子。〃王妈喃喃喃地说。
  勤勤懒洋洋自床上爬起来,发觉身上还穿着旧运动衣没换,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传说中的艺术家了,她苦笑连连。
  王妈进来说:〃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吓一跳,〃谁?〃用被子遮住身体。
  莫非是杨光?
  〃那位坐黑色车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连忙跳起来,他有什么事?
  若果是来追讨画价,想都不要想,已经花掉一大半。
  她连忙洗一把脸,带着惺松出去见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闯进她的画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门锁上。
  她咳嗽一声。
  他转过头来。
  勤勤呆呆看着他,他也不动声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刚起床,一脸倦慵,像头小猫,身穿宽大运动衣,脚上只一双旧羊毛袜,双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样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见他笑,便问:〃有事吗?〃她总是突击检查。
  〃你一直没有复我电话。〃
  〃我不再想上班。〃
  〃没有人叫你定时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时间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站在画室中一直没坐下来。
  勤勤觉得不好意思,拖张椅子给檀中恕。
  他脱下外套,轻轻坐下,勤勤掠掠头发,又咳嗽一声。
  他说:〃这里约莫有百多幅画。〃
  勤勤无奈地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有没有想过找人代理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脱口而出:〃有人买才需要代理。〃
  〃让我们来做你的经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着问。
  勤勤跳起来,〃啊?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点点头。
  〃什么条件?〃
  〃请你到画廊来共我与的法律顾问及营业主任商谈。〃
  勤勤又一怔,在他们眼中,画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视同仁。
  〃也许,〃檀中恕试探,〃你会嫌我们过度商业化?〃
  罢罢罢,谁叫艺术家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问题,我愿意。〃
  〃明天请到我们处开会作初步商议。〃檀中恕站起来。
  〃嗯,我不画我不想画的画。〃
  檀中恕笑,〃什么样的画都有人肯画,我们何必勉强你。〃
  勤勤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那位女士,在车里等你?〃
  檀中恕十分讶异,〃你指的是谁?〃脸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声,在他身后关上门,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见司机替他开门,这次,车厢内没有人,她没有来。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进车子之前,抬起头来,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时三刻涨红了面孔,直接反应是回缩。
  檀中恕上车走了。
  勤勤吐吐舌头。
  她在客厅中转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这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机会,檀氏画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经理人。
  她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人,可惜母亲出去了,找谁?
  杨光,杨光会为她高兴,她立刻打到从前的出版社。
  〃杨光,你在干什么?〃
  杨光苦笑,〃为一节漫画逐格上颜色。〃
  可怜的杨光,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会不会成为讥笑他,有时我们忘记朋友也是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别把他们看作不会妒忌的圣人。
  勤勤一时没话可说。
  〃我太不快乐了。〃杨光说,〃大才小用,还要听教训,漫画的发行商批评我的飞天侠衣服不够缤纷。〃
  勤勤骇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赏,侮辱接踵而来。
  勤勤物伤其类,适才的高兴打了折扣,只想鼓励杨光。
  〃要不要出来找机会?〃
  〃不行啊,家人等我补助,我比不得你那么幸运。〃
  〃那么,加把力道。〃
  〃勤勤,有时我想,如果我也有鹅蛋脸长鬈发,情形会不会好一些?〃
  勤勤一听,质问他:〃你这是在说谁,嘎,谁?〃
  杨光咯咯咯地笑。
  〃杨光,我祝你快乐。〃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挠,千锤百炼。〃
  勤勤服贴地说:〃说真的,你不用磨练,才华也胜我多多。〃
  〃但是我没有象牙白皮肤。〃
  〃杨光,你卖的是力气,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别,一张美丽的脸,是全球通行证。〃
  〃怪得没得好怪了,怪得社会都哭了,怪起面孔来。〃
  〃陪我到沙滩去散散步,我会好过点。〃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见工,后天或许可以。〃
  〃见工?〃
  勤勤终于说溜了嘴。
  〃一家画廊约见我。〃她只得承认。
  〃不行的,他们会与你订一张合同,一年叫你画三百张帆船,有些驶向夕阳,有些驶向月色,有些驶向荒岛,一直向前驶,勤勤,不到半年,你就会知道,你置身贼船,不得不往前驶,没有回头。〃
  杨光说得这么可怕这么真实,勤勤害怕起来。
  〃合同上每个小字你都要带回家用放大镜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条约着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杨光,别夸张。〃
  〃画廊叫什么名字?〃
  〃檀氏。〃
  杨光忽然不响了,过很久很久,大约有分多钟的样子,他才说:〃恭喜你。〃
  〃你也认为可以?〃
  〃那要看你的造化,对不起,勤勤,老板叫我过去。〃
  〃有空找我。〃勤勤说。
  他已经挂断线。
  勤勤低下头。做朋友,共患难容易得多了,互相诉苦,时间一下子过去,友谊加深,因为大有共鸣了解。
  不应要求过高,不能逼杨光陪她雀跃,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勤勤觉得寂寞,瞧,连欢乐都无人共享。
  第二天,她约了时间,上檀氏画廊。
  勤勤特意洗过头,换上见客的服装,抹点口红。这次她发觉檀氏上下人等一见到她便点头招呼,神情恭敬,把她当作贵人。
  一定有人吩咐过他们这么做。
  檀中恕迎出来,〃欢迎你,勤勤。〃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勤勤点点头,有点紧张。
  〃来,我介绍你认识檀氏的要员。〃他推开会议室大门。
  勤勤放眼看去,不禁吃一惊,在座各位,她均已见过。
  不错,上次春茗,与她同桌的,便有这几位先生女士。
  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士笑问:〃还记得我们吗?文小姐?〃。
  一早,一早檀中恕便有所安排了。
  勤勤坐下来,檀中恕为她逐位介绍。〃张小姐是我们的形象顾问。〃
  勤勤大奇:〃形象顾问?〃
  张小姐又笑,〃不能让我们的画家穿大红露胸裙子见客啊。〃
  勤勤一听,简直无地自容,巴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她面孔热辣辣红起来,随后又讶异,怎么,他们捧画家如捧演员?
  檀中恕连忙解围,〃李先生负责市场调查,他会让你知道,近年来什么画最受欢迎。〃
  勤勤不敢相信双耳,竟有这种方法!做艺术,何必理及顾客口味,那是超级市场经理做的事。
  但是营业部的区先生笑笑,〃每一项投资,都要有所报酬,我们不考虑低过百分之十的利润。〃
  勤勤看着檀中恕,〃我要替你们赚钱?〃
  檀中恕没有正面回答:〃看样子我们要为勤勤恶补《资本论》。〃
  市场组李先生很温和地说:〃读过韩臣写的《经济入门》已经足够。〃
  〃我是一件货品?〃勤勤指着自己的胸膛问。
  几位专家面面相视,作声不得。这位文小姐聪明有余,精慧不足,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勤勤失望了,看样子合同签下去,纵然衣食不忧,她也不能再有自由画她要画的画,她甚至不能穿她要穿的衣服。
  勤勤脸上犹疑之色路人皆见。
  檀中恕叹口气,〃你们暂且退下,把合同留桌子上。〃
  他们离开会议室。
  檀中恕看着勤勤,待她镇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勤勤问:〃你要找我画什么,帆船,裸女?〃
  檀中恕既好气又好笑,〃你仍然画你惯画的题材。〃
  〃但是李先生说——〃
  〃李先生只是提供市场消息给你知道,让你明白外头在发生什么事,你总不能闭关自守。〃
  勤勤嘘出一口气,〃那我仍然可以穿破衣服破裤子?〃
  〃私底下你爱怎么样都可以,代表画廊的场合你要听张怀德指示。〃
  这是公平的,勤勤点点头。
  〃小心仔细读这张合同,条件已经尽量做得优厚,我半小时后回来。〃他开门出去。
  留下勤勤一个人坐在偌大会议室中发呆。
  一人做事一人当,勤勤打开合同,一句一句读出来,她已经成年,没有人可以代她作出任何决定。
  檀中恕走到自己房间坐下,神情十分疲倦,用手托着头。
  屏风后传出声音,〃怎么,不顺利吗?〃
  檀中恕摇摇头,〃合同对她有益,不会有问题。〃
  〃那为何神情恍惚?〃
  〃你可记得我当初看到那张合同的反应?〃
  〃怎么不记得,手指指到我鼻梁上,告诉我,你不会出卖艺术良心。〃
  檀中恕笑着摇头。
  〃过了半年你才肯屈就,为什么?〃
  檀中恕答:〃实在民不聊生了,也只得前来投靠。〃
  〃胡说,那时你在教书,生活不是过不去的。〃
  檀中恕很轻很轻地说:〃你从来没有追究过这件事。〃
  〃现在再不问,只怕没有时间。〃
  〃那我坦坦白白告诉你,我贪慕虚荣。〃
  〃不见得,画廊并没有使你成为大画家。〃
  檀中恕终于答:〃我爱上了你,不能自己。〃
  那女子笑了,笑声清脆玲珑,透着满足快乐,一如少女。
  然后她说:〃你过去看看文小姐。〃
  〃我不会担心她,她们这一代,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你说得对。〃
  檀中恕故意让勤勤多等十分钟。
  勤勤像读试卷似读完了合同,才知道疑心过重。
  看到檀中恕进来,便说:〃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没关系,我不怪你,这里尚未习惯这种制度。〃
  〃我一直以为做艺术必须不食人间烟火,越单纯越好。〃
  檀中恕笑笑不答。
  勤勤说:〃我太天真了。〃
  〃年轻人过度老练就不可爱。〃
  勤勤取出笔。
  〃你注意到合同为期五年?〃
  〃我看到。〃
  〃这点最重要。〃
  勤勤笑,〃在这五年内,我能否结婚生子?〃
  〃假如你找得到时间的话,画廊绝对不敢干涉。〃
  勤勤提起笔,签下名去。
  檀中恕唤来见证人与律师,一同签了名字。
  秘书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槟酒,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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