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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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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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杨马上说:〃我隔一会儿同你联络。〃
  勤勤挂上电话,便钻进厨房凑热闹,一边嚷肚子饿,一边掀锅盖视察有吃的没有。
  文太太正与老女佣王妈在看蔬菜肉类怎么个配法,转过头来,瞪勤勤一眼,叫她帮忙。
  王妈去迟了,好菜早已卖光,冬笋干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哝不已。
  勤勤恻然,再大的天才也敌不过生活的折磨,父亲这么早去世,怕与这个有关。
  近年来王妈根本没有薪水可支,却并不见异思迁,勤勤出生之后她跟着主人家到今日,并无亲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脱。
  王妈十分具投资才华,小本经营,买股票做黄金,炒外币房产,从未失手,节小成多,年来积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别多。
  勤勤好几次警告她:〃你再噜苏,就问你借。〃
  王妈偶尔回她一两句:〃勤勤一点也不可爱了,小时候好,小时候帮我剥毛豆子,一边说:'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妈妈担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说过那样没出息的话,就算说过,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赚许多许多的钱,同时,出很大很大的名。
  只是渐渐地她觉得这个愿望不大可能实现,因此更加想得厉害。
  扰攘半晌,总算吃过年夜饭。
  大抵也不必做糖点心了,没有拜年的人。
  杨光的电话又到。
  勤勤于是问:〃小杨,你可听过有位檀中恕?〃
  〃有这样一个人吗,哪一行的?〃
  〃你比我还糊涂,檀氏画廊你有无印象?〃
  〃啊,你出来,我说予你知道。〃
  〃现在不用你我也晓得了。〃
  〃听说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么会,明明叫檀氏画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听人说的,勤勤,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钟后在我家楼下等。〃
  临出门,文太大问:〃同谁出去?〃
  〃小杨。〃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门口站住脚。
  〃当心日后人人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后再说。〃
  她下得楼来,小杨已经准时站在门口。
  她问他:〃你有没有去过檀氏画廊?〃
  〃没有。〃
  〃真驴。〃勤勤取笑他。
  〃喂,客气点好不好,那是个颇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画廊,实际上是个艺术品转手站,要不你想买画,要不你想卖画,否则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声。
  〃我们两种人都不是,很难进得去。〃
  〃他们是否赚很多钱?〃
  〃当然,〃小杨很感慨,〃艺术家往往穷一辈子,过身之后作品却叫这些人炒得炙手可热,从中获利。〃
  勤勤笑,〃你开始愤世嫉俗了。〃
  〃这是事实,他们也捧在生的画家,抽佣金抽得离了谱,你听过三七分帐没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吗?〃
  〃不过有时气馁,巴不得有机会给他抽七成,你没有见过我的习作吧,每隔一段时间,一捆捆地被家母当垃圾般丢到楼梯间,因为居住环境狭窄,容不了这许多废物,开头我还拣回来塞在床底下,母亲又清出去,最后同我摊牌:'杨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连人带画搬出去?'这才不敢同她作拉锯战。有时我想,就算一张画卖十块钱,也已经不错了。唉,稀世名画,当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时候,可能他们也这样对他。勤勤,人就是这样疯掉的,八十年后,连鸢尾兰这种很普通的习作居然得价五千万美元,世人终于进入他的疯狂世界。〃
  〃我们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当初怎么进的这一行?〃
  〃那里有间咖啡店。〃
  勤勤自顾自向前走,杨光跟在后面。
  两人找到一张位子,挤着坐下,四周围闹哄哄,根本没办法谈话。
  不过咖啡倒是很甘香。为什么进这一行?普天下的行业,只有从事文艺工作可以乱发牢骚,喏,一句怀才不遇解决所有烦恼,从来没有学艺不精这回事。
  小杨说:〃夜深了,在饭桌上画国画,还给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别多。〃
  〃对不起勤勤,但我爱画。〃
  〃爱已经是最大的报酬,来,我请你,我们走吧。〃
  小杨沮丧,〃我又破坏了约会的气氛。〃
  〃没关系,朋友嘛,朋友要来什么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来不灰心。〃
  〃上一次开的画展不是很好吗?〃
  〃八人联展,有什么意思。〃
  他们挤进花市,勤勤忍不住,买了几盆水仙,扛得双臂发酸,才抬了回家。
  小杨很不放心地问:〃我有没有扫你的兴?〃
  〃你别耿耿于怀,放完假再见。〃
  两人在门前道别。
  她比小杨幸运,旧房子地方宽大,她霸占了父亲的书房,画具成年累月地摊开,根本从不加以收拾,怕积尘便用块布盖住,也是成地的画。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书房静静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卖画,她舍不得,也不见得有人要,皆大欢喜。
  前两年卖父亲的印石,瞿德霖亲自上门来同文太太办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纹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办,也并没有卖得好价钱,内地大量外销,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么矜贵了,田黄、鸡血,要多少有多少。
  买回来的时候都是老价钱,勤勤记得父亲东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们说的玩物丧志就是这个意思。
  祖父创办的布厂一下子给人并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这个模样。
  勤勤微笑,但是父亲不是不快乐的。
  终身钻营,为蝇头小利东奔西走是非常蚀人灵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辈子没为这些担心过,也真是福气。
  画室中香气越来越浓,勤勤似进入一个无忧无愁的世界里,黑暗中一丝扰人的杂念都没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构思下一幅画的题材。
  她在旧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伸个懒腰,高声问:〃什么时候,今天几号?〃
  希望有人同她说:〃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经睡了一千多年。〃
  但没有,王妈不耐烦地答:〃早上九点半,小姐,你不脱衣服不洗澡就睡得着,本事越来越大。〃
  老人家在不满意的时候才称勤勤为小姐,平时,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与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杨的牢骚。
  醒来,世上并没有过了一千年。
  〃母亲呢,母亲在哪里?〃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见我们孤儿寡妇,每年她还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懒腰,〃那我再回房睡觉。〃
  〃吃碗面吧,特地为你做的。〃
  早上的阳光照进屋来,勤勤推开窗户往街上看,四邻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着,希望有一日被地产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笔。
  勤勤掉转头问王妈:〃谁看得钱重一点,爸爸还是妈妈?〃
  王妈想一想,〃两个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会算。〃
  〃嘿,我也不会,就不用过日子了。〃
  〃不会有不会的好。〃王妈说。
  〃等到没有资格不会的时候,也只得会了。〃勤勤感慨。
  王妈笑,〃最多话是你。〃
  〃母亲多早晚才回来呢,怪闷的。〃
  〃噫,有人客来了。〃
  〃谁?〃勤勤整个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见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停在斜路处。
  〃怎见得是找文宅?〃
  王妈答:〃脚步声一直走上三楼来。〃
  果然,在文家门口停住,隔一会儿,门铃响起来。
  王妈前去开门,站在门口,与来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进来,勤勤忍不住,便问:〃谁?〃
  王妈掩上门,〃司机送帖子来。〃
  什么,都十年不知有这样的事情了,只有在父亲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星期内可以收十张八张请帖,林林总总,各行各业,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妈同勤勤一般纳罕,〃大年初一,有什么宴会?〃
  〃等母亲回来看吧。〃
  〃是指明交给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谁开这种玩笑呢。〃小杨?不会,他没有黑色房车,也没有司机。
  勤勤接过请帖,〃谁家的车夫?〃
  〃哎呀,我没问,都忘记这些礼数,也没有封红包。〃
  乳白色请帖约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暂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妈探过头来,〃谁送来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还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从不用裁纸刀,通常用手狂撕,拉开信封,十分豪迈。
  这次她取来剪刀,轻轻把信封剪开,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时恍然大悟。
  是檀氏画廊请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签收条时曾经留下地址,只是这么郑重其事送帖子来,确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后的晚上,倒令她踌躇,她并没有适当的服饰,不知从何张罗。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且赢了牌。
  〃同谁赌?〃勤勤问她。
  〃别说赌,说玩。〃
  〃同谁玩?〃
  〃你四舅舅他们,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热闹。〃
  〃他们都不同我们玩很久了。〃
  〃现在听说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脱下外套。
  〃妈妈你一定封了极大的红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还去呢。〃
  为什么不,只要她高兴。
  文太太抚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袭紫衣,裙子下摆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点遗憾。
  勤勤总是粗衣布裤,自古名士真风流的姿态,从不讲究衣着。
  〃霞妹怎么样,她可在家,好久没见她了。〃
  〃长得非常高,问起你呢,你们倒是一直谈得来。〃
  〃她又作什么打份?〃勤勤非常有兴趣。
  〃穿乳白色套装,后来上街,连带呢大衣都是一个色素。〃
  勤勤有点向往,抬起头,想了一想,也就搁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这个本事。〃 
 


  
 
 
  
 

第二章 
 
  后天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勤勤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
  嘿,不单是俗人才为衣着烦恼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买下那幅假石榴图。〃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画廊怎么肯接假画,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转手可得十倍的价钱。〃
  文太太笑了。
  〃妈妈,你若记得这张画的来源,请说一说。〃
  〃我哪里记得清楚,还不是什么斋的老板手头不便,上门来把东西暂且押在此地,借了钱去。〃
  〃你就任由父亲挥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又不会赚钱,没有资格管他花钱,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说他。〃
  勤勤吐吐舌头,〃你纵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灭,〃不然他干吗娶我,我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无妆奁随身。〃
  〃你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养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进厨房。〃
  〃你太宠父亲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情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啰啰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
  〃这不是给你看的。〃
  〃真笑话,李白的诗还写给老妪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当真。〃
  王妈替她添了热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妈,我一无行头,二无衔头,你让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妈叹口气,〃这年头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学问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说,〃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学堂拿张文凭,学的又是一门中看不中用的功课,一无是处。〃她搁下了笔。
  〃这是讲机缘巧合的。〃
  〃是是是,现在,我要继续功课,请你肃静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断,勤勤没有再画下去。
  过了两天,画像终于完成,但除出开头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觉都是败笔。
  这一个年还算过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阵冲锋,到下午才记起要去找礼服,忙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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