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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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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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勤勤。〃杨光蹲下唤她。
  〃我送你出去。〃她却站起来。
  〃目的达到,也该逐客了。〃他拉拉她蓬松的长发。
  〃杨光,随时心血来潮,你都可以来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发现,画角的签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样。
  这个可爱的人。
  但他错了,勤勤自言自语,没有人在恋爱中,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气氛迷惑,以致无心工作。
  勤勤的新画受到赞赏,画评人说,如果文勤勤以这样的级数进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创作三十周年的前辈需要购备手帕擦汗。
  当然是夸张的。
  但这次勤勤却觉得宽慰,由此可见杨光才华横溢。
  向画廊推荐这位老友的机会似乎己告成熟。
  但是开口需要技巧。
  自从那一日起,每周回画廊开工作会议变成一项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边。在那么近的距离装得若无其事,绝对是一项考验。
  做他的画匠已经这么辛苦,谁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勤勤不合群,不想与他们一起走,故意留下。
  张怀德转头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们两个人如何?〃
  〃你有话同我说?〃
  勤勤点点头。
  〃你看你满怀心事的样子,勤勤,你的蓝色时期已经过去,此刻轮到粉红时期,为何忧郁,来,告诉我。〃
  〃让我们到画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详谈。〃勤勤恳求。
  〃你的寓所还是我的寓所?〃张怀德并不给她选择余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众场所并非说话的好地方,隔墙有耳,烛影摇红。〃
  〃有谁会来注意我们,我只想吸口新鲜空气。〃
  〃叫司机把我们送到郊外去,站在旷地里说好了。〃
  〃算了,就在这里谈吧,〃勤勤宣布放弃,〃请问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张怀德一怔,没想到勤勤会向她荐人。
  〃这真是位高手,见一见他如何,给他一个机会。〃
  〃是你的小朋友吧?〃张怀德微笑。
  〃他才气横溢——〃
  〃那就不必替他担心,迟早有机会冒出来。〃
  〃迟同早有太大的分别,再拖下去,也许他会气馁。〃
  〃不会的,倘若会,那他还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艺术家。〃
  〃为什么要考验他,〃勤勤不服气,〃为什么不考验我?〃
  张怀德凝视她,〃没有两个人的命运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张怀德大奇,〃你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荐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转过头来,〃有什么办法,请告诉我。〃
  〃等你做了画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荐任何人。〃
  什么?勤勤的耳畔嗡地一声,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连忙定下神来,只见张怀德笑嘻嘻,像是适才所讲,不过是一句打趣的话。
  勤勤说:〃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女主人,她并没有听话回家,她叫司机载她到郊外散心。
  张怀德站在窗前,看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驶出,不禁摇头,〃也怪不得她,一点娱乐都没有。〃
  一角传来檀中恕的声音:〃每点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价,没有牺牲,没有收获。〃
  〃勤勤算是应付得不错了,也不能操之过急。〃
  〃时间压迫得很紧,她一定要看见她的承继人。〃
  张怀德露出疑骇之状,〃我以为她在痊愈中。〃
  〃没有,病情并无好转迹象,我看要提早让勤勤见她。〃
  〃我们对勤勤的反应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犹疑片刻,〃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一个人在病中所作的决定——〃
  檀中恕打断了话题,〃或许,或许她受病魔纠缠良久,影响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远是我的命令,不论多无聊荒诞。〃
  张怀德站起来,〃对不起,我为我的质疑道歉。〃
  檀中恕说:〃你不必为我效忠。〃
  张怀德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我又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开她的目光,〃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过。〃
  张怀德微笑,〃别担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乐。〃
  她说得很对。
  勤勤独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写生。
  天气回暖,树顶蓬蓬然长满叶子,勤勤素描春来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赶够数目开画展,她仍然乐意执笔。
  她嘲笑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毕生最伟大的抱负不过是伸伸懒腰,打打呵欠,做一点点小事娱己娱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晒着和煦的太阳,半眯着眼睛看羽状树叶缝隙中的蓝天,虽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没有人陪都不要紧,她并不觉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机前来唤她听电话。
  对方当然是张怀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别晒肿了面孔。
  勤勤许是那种罕见的人:刚刚开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经知道檀宅及画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还要寻找新的女主人?
  当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斋的电话,是瞿伯母打来的。
  〃勤勤,有空请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
  〃我马上来。〃
  勤勤只想躲离工作室,有无新闻可听,倒是其次。
  到达如意斋,瞿德霖正与妻子争执。
  〃你向勤勤提供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太无聊了。〃
  〃公众人物的逸事人人谈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人家隔三十年还拿你来说长道短,你有什么感想。〃
  〃我会高兴我尚有谈论价值。〃
  瞿德霖正闹情绪,没注意到勤勤已经站在门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来,瞿德霖只得讪讪地避开。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贵,她就没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爱。
  〃勤勤,过来坐下。〃
  她捧出一叠旧杂志,〃今朝有人拿了这一叠东西来卖。〃
  〃什么,这也值钱?〃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这孩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即时就不知饿人饥了,假画都有人拎了来换钱,何况是真的旧画。
  嘴里却说:〃三十多年的旧画册,我有兴趣,便秤了回来翻阅。〃
  勤勤心中一动,〃看到什么?〃
  〃过来瞧。〃
  瞿伯母翻到一页,递给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标题叫画坛新秀廖怡,双眼便亮起来。
  〃长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张大照片,主角留着长头发,坐地上,圆台花裙似伞一样撒开。
  〃像我?〃
  〃像极了。〃
  〃恍惚是有一点点像。〃
  〃打扮化妆不一样,叫你擦上鲜红唇膏,换上这种裙子,就更觉相似。〃
  勤勤放下画册,在旁人眼中,她俩一定相像,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檀氏画廊的宴会,众人已经讶异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来是为了这个。
  勤勤说:〃廖女士长得十分秀丽,我比她粗旷得多。〃
  她坐下来细读那篇短短的访问,文中最重要的一个声明是廖怡认为嫁给齐颖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她十分年轻,大约同勤勤差不多年纪,但是与记者对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练。
  勤勤随即想起,这可能亦是训练过的官样文章,不禁笑出声来。
  只听得瞿太太说:〃这样的一篇访问,老瞿都不给你看。〃
  勤勤微笑,〃其实他们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从前不说,现在说,可见是要讨好今日之文勤勤。
  〃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勤勤站起来,打算告辞。
  〃当然,勤勤,我们保持联络。〃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来说:〃这些事何用你来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声。
  〃勤勤此刻与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从此多是非。〃
  〃我看着勤勤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我不警告你。〃
  他看着勤勤过马路上车。
  勤勤已经把小片小片碎图拼凑在一起,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见整幅图画。
  她把所有细节依次序顺了一顺。
  回到家,勤勤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细看,少年檀中恕并没有碰到少女时期的廖怡,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当时,她还是齐颖勇的妻子,他们俩恋爱的过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涛汹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应付吃饭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还可以抽得出时间来谈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恋爱。
  轮到勤勤这一代,时间益发不够用,喝一顿茶讲一个电话就已经是半天,再没头苍蝇似张罗一下琐事,天都黑了,什么都来不及做。
  所以他们越来越迟婚,皆因匀不出时间。
  勤勤羡慕以谈恋爱为专业的人。最难得的是,发生那么多事,檀中恕仍然把业务搞得蒸蒸日上,一点也没有疏忽。
  他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勤勤纳罕,真是位异人。
  晚上,她同他还要一起接待纽约来的老朋友辜更轩。
  那样大年纪的人了,今年见过,明年未必有机会再见。
  檀中恕在住宅宴请他,就三个人。
  他同辜老说:〃本来怀德也要来,但有急事给她办。〃
  辜老说:〃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说:〃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过去。〃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觉,霎时间半个世纪已经报销。〃
  勤勤吃惊,〃太夸张了。〃
  他们两个人笑着点头,〃她不相信。〃
  勤勤见插不上嘴,索性做个好听众,一边喝着香槟。
  半途檀中恕去听电话,勤勤便与辜更轩客套几句。
  辜老忽然问:〃他对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勤勤把身子趋过去问。
  辜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索性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辜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辜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辜老立刻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缝,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辜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跟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过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乐声骤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灯熄灭,宾客们冉冉消失,勤勤回头,发觉只有司机站在她身后。
  〃文小姐,车子准备好了。〃
  〃啊是。〃
  她随司机出去。
  每个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与廖怡一直没有结婚,她把齐颖勇的生意交给他,他一直深爱她,那种奇异留恋怜慕的眼光,并不是给文勤勤的,是给廖怡的。
  他把勤勤当作年轻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没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着如意斋的玻璃橱窗,一眼看到她,便如着魔般跟进去出高价同她买下一张假画。
  只要能够认识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结论。 
 


  
 
 
  
 

第八章 
 
  之后,他让廖怡躲在屏风后看她,廖怡很明显满意他的选择。
  酒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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