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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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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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城市掩映在葳蕤葱茏的花园中,它的盖特曼大教堂坐落在悬崖峭壁上,从那儿可以眺望东边和南边。东边山谷里孤零零地峙立着一座险峻的小山,山顶上有座古老的寺院,再过去是青绿一片,空旷无物,山谷逐渐变成草原的斜坡。南边,越过河对岸,再越过嫩绿的草地,视野便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之中。

  到处是花园,再加上木板人行道旁又栽着一行行杨树,城市的许多街道便显得狭窄。在人行道上经常可以遇见一位高傲的少女,胸脯挺起,方格裙子里住臀部,结实的肩上挑着一担沉重的水。杨树异常高大粗壮,令我们叹为奇观。正值五月天气,常有雷电和暴雨,一到这时候,那杨树厚实的叶子就绿得发光,还散发出树脂的清香!这里春天总是绚丽,夏天酷热,秋天清明、悠长,冬天温和,吹来湿润的风,一辆辆雪橇挂着小铃铛,跑起路来发出暗哑而好听的叮当声。

  我们在一条这样的街道上租了一套房间住下来。房东柯万尼科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皮肤晒得黝黑,花白的头发修成圆形。他是个道地的庄园主:有院子、厢房、正房、后花园。他自己住厢房,而把正房租给我们。正房的墙壁粉白,后面有花园的绿荫遮掩,前面是大玻璃窗走廊。他不知在哪儿做事,习惯下了班便饱吃一顿,睡上一觉,然后不等农服穿好就坐在敞开的窗户前,一面抽他的烟袋,一面一个劲地唱道:“哎,山上那个女人在割麦子……”

  院子里的房间既不高,也很简朴。前室里有一口古老的大木箱。上面盖着带彩色桃花的粗糙的麻布。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女人当我们的佣人,她有一种诺盖人①的美。

  ——————

  ①土耳其语系的一个民族。

  哥哥变得更加和悦可亲,心慈口善。我的期望实现了:他和她之间很快就建立起亲人和朋友的亲密关系。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我和她或他发生争执,他俩就总是站在一边。

  我们在这里的同事和熟人(医生、律师、地方自治会的人)同哥哥在哈尔科夫的相似。我轻轻巧巧地进入了他们的圈子,而且很高兴在他们中间遇见到列昂托维奇和瓦金,他们也是从哈尔科夫迁来的。这个圈子里的人唯一不同于哈尔科夫那个圈子里的人的是更温和,与这个城市的和睦安宁的气氛几乎完全相称。他们本仅与来自任何其它城市的人们友善,甚至也与警察局长友好。

  我们常常聚会在一位参议员家里,他拥有五千俄亩地和一万头羊,为了壮门庭,他把自己的家弄得富丽堂皇,具有上流社会的气派,可惜他本人却身材短小,穿着寒伧。他曾在雅库茨克呆过一段时期,但为人谦恭温雅,颇象是一个可怜的客人。

二十

  院子里有一口石砌的古井,厢房前有两株白刺槐,房子台阶旁,一株枝叶浓密的栗树遮掩着玻璃窗走廊的右半边。夏日早晨七点来钟,阳光已把一切照得耀眼、灼热,鸡舍里传来母鸡单调和惊疑惶惶的叫喊。然而,房子里,尤其是窗户对着花园的几间后房倒还凉快的。她穿着小巧玲珑的鞑靼式便鞋,站在卧室里,哗啦哗啦地把水淋在头上,胸脯冻得紧缩起来;她脖子后面、头发底下尽是皂沫,使整个卧室都充满凉水和香皂的清新气息。她不好意思地转过湿漉漉的脸来,跺着脚对我说:“走开!”不久,窗户朝走廊开的房间里飘来烧茶的香味儿。哥萨克女佣人在那里走动,钉了鞋掌的靴子咯咯地响着。她没穿袜子,脚踝裸露在外,细细的,好似良种小母马的一样,在裙子下面晃动着,很有几分东方的情调;她圆溜溜的脖子上戴着琥珀项链,也闪闪发光;小脑袋长着黑头发,脑瓜子十分机灵、敏捷,向外斜的眼睛炯炯有神,每走一步臀部都要扭一下。

  哥哥拿着烟卷走出来喝茶,那微笑和习气都同父亲一个样,只是身材矮胖这一点不象父亲,然而举止间看得出有一种老爷派头。他开始讲究穿着,坐的时候,模仿上流社会的风度,洒脱地跷起二郎腿,夹着香烟。曾经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远大,他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现在却完全满足于他在这个小俄罗斯偏僻地方所担负的职务。从他出来喝茶时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我们给他建立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家庭。他每天和我们一起上班,事情与在哈尔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时间都花在吸烟和闲谈上,这成了他每天的乐事。每当她收拾打扮完毕,终于穿着漂亮的夏装走出来的时候,他总是眉飞色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们靠着一行行在阳光下显得油亮的、极好看的杨树,挨着晒得烤人的墙壁和花园,在晒烫了的木板人行道上走着。她撑着一把闪闪发亮的绸布伞,凸出的圆顶在深蓝色天空的辉映下显得格外醒目。然后我们穿过暑气蒸腾的广场,走进参议室的黄色大楼。楼下散发出看守人穿的长统靴和他们吸的劣等烟草的气味。各类文书、干事们手里拿着公文,照小俄罗斯人的习惯垂着头,沿着二楼楼梯上上下下;这帮人穿着黑上衣,外表上看是傻头傻脑,其实是机灵狡黠,精于世道。我们穿过楼梯往一楼里边走,走进我们部门的那几间低矮的房间,那儿满是谈笑风生、不修边幅的知识分子,令人心情愉快……我看见她到这些房间去取来各种调查表,把它们装进信封里寄往各县,总觉得是件怪事。

  中午看守们用廉价的杯子、小碟给我们端来茶和几片柠檬。这种衙门生活,最初也给了我某种愉快。喝茶的时候,我们所有来自其它部门的朋友都聚到我们这儿来闲聊,抽烟。参议会秘书苏利马也常来。这个人相貌俊俏,有点驼背,戴一副金边眼镜。头发和胡须都很漂亮,黑黑的,象丝绒一样闪光。他步态徐缓,举止谈笑都含有曲意逢迎的意味。他总是笑脸相迎,总是卖弄自己的举止从容和文雅。他是个很热心于美学的人,把山谷里那座小山顶上的寺院称作凝滞的和声。他来得不算少,但总要用愈来愈傻乎乎的和神秘的目光看看她,还要走到她的桌子近旁俯身去看她的手,然后扶一扶眼镜,温柔地笑着问:“您在发送什么公文呀?”这时她便挺直身子,尽量客气,然而也尽量简单地回答他。我完全放心了,我现在再也不嫉妒谁了。

  在这个机关里我无意中也象在奥勒尔《呼声报》编辑部一样占据了某种特殊的地位,人们都带着善意的讪笑来看待我这个工作人员。我坐在这里不慌不忙地统计,造报表:某县某乡种了多少烟草、甜菜,采取了什么措施来与危害这种甜菜的小甲虫“作斗争”。有时我干脆就读点书,不去理会周围的人谈天说地。值得我高兴的是我有一张自己的办公桌,还可以不限量地从办公室领用新的鹅毛笔、铅笔和上等纸张。

  下午两点下班。哥哥站起来,笑着说:“大伙回家吧!”于是大家一窝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宽边帽,涌到耀眼的广场上,互相握手告别,然后各奔东西,只见花绸衫和手杖一闪一闪。

二十一

  烈日炙烤着花园,城里街面上直到下午五点钟还空落无人。哥哥睡午觉,我们则闲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阳绕着屋子,渐渐到卧室的窗户上,从花园向里边窥望,洗脸池上的镜子反映着园里绿油油的枝叶。果戈理曾在这个城市里念过书,到过附近整个郊区;米尔戈罗德、亚诺夫希纳、希沙基、亚列锡基。我们经常笑着背诵:“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令人神往、多么绚丽多彩啊!”①

  “天还是这么热!”她说,快活地吁了一口气,仰面躺着。“而且苍蝇又多!下面怎么描写菜园的?”

  “各种各样的昆虫象一颗颗绿宝石、黄玉、红宝石,散落在色彩斑斓的菜园里。”②

  ——————

  ①②见果戈理的短篇小说《索罗庆采市集》第一段。

  “写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尔戈罗德去看看,无论怎样一定得去一趟,对吗?咱们随便什么时候去一趟吧:只是他这个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从来没有爱过谁,甚至年轻的时候也没有……”

  “是啊,他年轻的时候只有过一次怪异的行为——去柳别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样……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出门?”

  “那你为什么喜欢收到信?”

  “现在我还能收到谁的信呢?”

  “反正你喜欢。人们总是期待着某种幸运的、有趣的事情,幻想着某种喜事、某种变故。这正使人向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新鲜事物总是叫人兴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们大家在一切强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这一点”

  “是呀,是呀,的确是这样。”

  “说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儿我心里就永远明白,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讯中曾经写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门——这些我都只在梦中见过。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家乡了。’我也是在这儿醒来的。我一听到这些地名:奇吉林、切尔卡塞、霍罗尔、卢布内、切尔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闻;一看见芦苇屋顶、短发的农夫、穿黄色或红色长统靴的村妇,甚至她们用扁担挑着的背有樱桃和李子的树皮篮子,我就不能无动于衷。‘头上盘旋的鸥鸟在悲鸣,宛如恸哭她的爱子;烈日炎炎,哥萨克的草原上清风荡漾……’这是谢甫琴科①写的。他真是个大诗人!小俄罗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经没有历史——它的历史生活已彻底结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颂过去的歌谣和传说,那似乎是一种超时间的东西。这最使我赞叹不已。”

  ——————

  ①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一1861),乌克兰的伟大人民诗人。

  “你老在说赞叹、赞叹的。”

  “生活本来应该令人赞叹……”

  太阳西沉了,阳光涌进敞开的窗户,倾泻在油漆地板上,镜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闪动。窗台上阳光愈来愈强烈,苍蝇在那里快乐地嗡嗡叫,还叮她凉快的裸肩。忽然,一只麻雀蹦到窗台上,机警而迅速地张望了一下,又噗地飞走了,消失在花园明晰的绿荫里。花园在夕阳下显得晶莹透亮。

  “得啦,你再讲点什么吧。”她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克里米亚?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去呵!你可以写部中篇小说,我似乎觉得你一定会写得很出色,那么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就去休假……你为什么放弃写作呢?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

  “从前有那么一些哥萨克人,叫做‘流浪汉’,从‘游荡’一词而来。我大概也是个流浪汉,‘上帝给这个人安居乐业,而给那个人背井离乡。’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笔记。你听:‘草原上一只凤头的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沿途都有绿色的界碑,上面长满了蓟草,界碑以外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别无他物……耸立在篱笆和沟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干干净净的农舍的麦秸遮阳棚,涂了红边的好看的小窗户……你,古罗斯的根基,这里感情更真挚,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娇艳!’”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蓦然问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歌德写的那段话念给我听?就是讲他离开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说他突然在幻觉中看见一个骑士策马前行,穿着金边灰坎肩。那段话是怎么说的?”

  “‘这个骑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金边灰坎肩。’”

  “嘿,这的确有点奇妙和骇人。后来你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幻想过一件心爱的坎肩……他为什么抛弃了她呢?”

  “他说他一向听从他的‘恶魔’调遣。”

  “对了,你也快不再爱我了。嘿,你说实话,你最想望的是什么?”

  “我想望什么?我想当个古代克里米亚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萨拉伊宫里……整个巴赫契萨拉伊宫殿坐落在峡谷中,山石峨嵯,气候炎热,不过宫殿里总是阴凉,有喷泉,窗外有桑树……”

  “别扯淡,说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话。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终有点爱胡言乱语。譬如说,你看这草原上的鸥鸟,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结合……尼古拉哥哥过去常常嘲笑我,说我是个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后来有二次我在书上留心到,笛卡尔①说过,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确的、合理的思想只占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

  ①笛卡尔(1596—1650),法国杰出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生理学家。

  “这有什么呢,你那宫里有后宫么?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你亲口对我说过,记得吗?你说在男人的爱情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爱,你爱过尼古林娜,后来又爱娜佳……你有时对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吗?前不久你甚至谈到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只不过说,看着她的时候,我非常想到盐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帐篷。”

  “喏,你看,是你亲口说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帐篷。”

  “我没说同她一起。”

  “那么究竟同谁呢?哟,麻雀又来了!我真怕它们飞进来撞到镜子上!”

  于是她一跃而起,笨拙地拍了几下手。我一把搂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体各部分的凉热差异最令我激动。

二十二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太阳落到屋后去了。我们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开的窗户旁喝茶。她现在很用功读书,用功的时候总找哥哥问些问题,哥哥很高兴指点她。黄昏时分,万籁俱寂,只有燕子掠过院子,飞旋而上,消失在远空。他们在说话,我在旁边听:“哎,山上那个女人在割麦子……”歌中唱的是农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声平缓、悠扬,充满离愁别恨,后来变得坚定雄壮,出现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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