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佳木必须让自己相信,万达死了,他杀死了他。他端详手上的血迹,想到死亡其实很简
单,同时,他开始明白一些历史,他看到自己的双手上写满历史。杀机在失去目标后很轻易
地就转化为懊丧,佳木开始极度痛恨自己的冲动。他想到自己要失去很多东西,包括该保护
的老婆和微不足道的几毛钱,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自己的现在变成了历史,他的生命在街头
张贴的告示上,被许许多多的人带回去摆放到餐桌上下酒。
    恐惧是理所当然发生的事,其实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我们充满灾难的生命本身,
就是迈向死亡的过程。佳木的恐惧就是生命的恐惧,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具有灾难性。强壮的
万达死态安详。甚至他的面色还很红润,要不是满身的血液,佳木倒比他更象一个死者。佳
木最终的夺门而出,是他心理崩溃的又一表现,他弃死者万达不顾,其实就是弃自己不顾。
    还有一个细节我们不能忽略,佳木在下楼时与上楼的伊利擦肩而过。伊利没有看见佳木
身上的血迹,她望着佳木如飞遁去的背影,心上倒真的生出一些淡淡的、淡的怜惜来。
    佳木原本想从此开始一世的逃亡,可最后想想逃亡的尽头仍然是逃不掉的死亡,而且,
逃亡是件很辛苦的事,逃亡只适合一些名垂千古的大人物,他们的故事教育一般人如何安分
守纪。佳木在街上转了一圈后,看看已快到上班时间了,就朝往建筑公司的那条路上去了。
    “我杀了万达。”佳木跟公司里的所有人说,“我杀了他,用我的刀。”他把沾血的刀
很用力地握在手中,说话时不时夸张地舞动。
    “你中午喝多了,回去歇歇吧。”年老的工人劝他说。
    “你怎么杀了他,是不是在床上”年轻人把他围在当中很高兴地说。
    看到别人高兴,佳木也高兴,这时他已经忘了恐惧,他说:“我杀了他,不是在床上,
但他坐在我家里,我看见他就上去给了他一刀,他块头大,但我只刺了他一刀他就死了,我
本想多刺他几刀的,可他真的一刀就死了,他太不经死了。他妈的,谁都不经死。”
    没有床上戏,很多工人都失去了兴趣,他们说算了吧你有胆子杀万达?年老的工人摇头
叹息说你就这么过吧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佳木着急地说:“我真的杀了万达你们干吗不相信我,你们看到我刀上的血没有这是万
达的血。”佳木的话没说完人们已经四下里散开了,佳木的脸胀得通红,他扬刀冲人们背影
叫:“你们等着看,不到晚上就会有公安来抓我你们看好了。”
    佳木坐在公司门口等公安来抓他,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是行将赴难的义士。一些悲壮
的字眼在他心中滋生,他的生命这一刻变得灿烂辉煌起来。佳木急于向人证实一种存在,它
的力量远甚于死亡的恐惧。我们看见佳木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些细微的心思开始在氟氲
的光影里浮动,他瘦弱的身子因而也因为光与影的效果而渐渐澎胀,恍恍惚惚由一些物质组
成,极不真实。
    佳木知道自己杀了万达,现在的等待只是在完成最后的形式,所以,他并不着急。他在
阳光中凝视刀上的血迹,血迹在阳光里凝结成一些黑色的印记,没有人会把它和一段生命的
终结联系起来。佳木最终还是变得疑惑起来,他实在回忆不起来刀锋刺入的刹那刀与肌肉紧
密摩擦应有的质感。他回忆得起来的只有声音,极细小的,近似于咀嚼的,比音乐更艺术的
一种歌唱。
    是声音杀死了万达,佳木的判断让他忽然就丧失了信心。
    有限的时间让历史变得真实,无限的时间让历史变得模糊。佳木没有等到意想中穿制服
的公安,因而他那个下午的等待成为毫无意义的空想,我们期待的悲壮场面也始终没有出
现。已经是夕阳如血的黄昏了,这个典型的贡昏可怜的佳木成为所有人讥笑的对象。工人们
在下班离去时都用极怜悯的目光抽打着佳木的谎言,佳木垂首坐在门边的花栏台阶上,像条
乞怜的狗喃喃地表白自己。
    他说我真的杀了万达,你们干吗都不相信我,你们再也不看不到他了,是我杀了他我真
地杀了他。佳木的语言空洞而缺乏想象力,我们的生活远离历史中的血迹,你不要把生活和
历史混淆。当谋杀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视听范围内,我们便开始对谋杀的存在发生了怀疑。
佳木作为故事的编造者显然缺乏群众基础,一项足可成为传奇的民间故事需要经历无数次耳
朵与嘴巴的转换。工人们说佳木你真了不起明天我们去派出所看你。
    佳木此时极端痛苦,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一项已经发生的状态呈献在众人的面前。我已
经杀了万达,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事实。佳木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他忽然想到
如果中午发生的事其实并不存在,那对于他,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的沮丧因此又迅速
深重起来,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一次壮举其实并不能改变他什么,那只等同于少年最初的
梦遗,快感与惶惑过后,留下的只有一块风干的污渍。
    佳木回家,敲门。开门的伊利慵懒疲惫,潮湿的头发预示在她身上刚发生过一次对生殖
的图腾。佳木被她的平静击中,那是一枚偷心的暗器,佳木在劫难逃。佳木想,这是我的老
婆吗?伊利的发此刻直竖起来、面目狰狞、十指细长逾尽送到佳木面前。这是佳木的幻觉,
幻觉与真实之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我们日常大家共同感觉到且被多数人认同的,而另一个则
是我们中极少数人才发现的,因为它有违多数人的意愿,因而被称为幻觉。
    伊利送给佳木一个少女时代的纯真微笑,她说:“下班了,可我还没把晚饭做好。要
不,我们呆会儿出去吃,我们好久没一起下饭店了。”
    “是呵你们还是是潇洒一回吧,吃多少开张发票明天我给你们报。”卧室门这时打开从
里面走出心满意足的万达。
    佳木已经瘫软在地上了,他指着万达却无法准确表达这一刻心中的恐惧。伊利关心地扶
住他的胳膊,讨好地说万达马上就走今晚的时间我全都留给你。
    佳木的世界全乱了。这时,他已接近一些事物真象。
    很久以后,佳木才认定那一切不过是一个圈套,必定有一个人在那个午后死去了,或者
是万达,或者是他自己。也就是说,万达和佳木两人中必定有一个人是死人。这其中的关系
很简单,正像一个诗人说的: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却已经死了。死
人与活人之间的区别是气息的有无,但死人如果不想让你知道,你又有什么办法?
    那个午后发生的事如同一段消失的历史,断裂形成的空白并没有影响历史的进程。佳木
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发生任何的改变,相反,万达对佳木倒愈发友好,有些时候几近谄媚。佳
木时刻全神戒备,他料定万达的报复必隐藏在表象的背后。佳木开始策划另一次谋杀,对声
音的渴望煎熬着他,但他发誓再也不能相信声音,声音已经欺骗了他一次,他绝不想再发生
第二次。
    与声音的欺骗相反,佳木仍然坚信万达已经是个死人。他不像其它死人那样安息,是因
为他对佳木的愚弄。他活着,佳木名正言顺地就是一个死人。在这场较量中,伊利无疑可耻
地背叛了她的丈夫,她早已经背叛了她的丈夫了。另外一点让佳木坚信万达已经是个死人
的,是他们对生发的事绝不声张。他们想以此麻痹佳木,希望佳木沉浸在侥幸中,然后对他
发出致命的打击。佳木不再是懦夫,他已经受壹把刀的考验。佳木把谋杀当作了生命对他的
挑战,他一定要杀死万达,继续这场谋杀。我已经杀死了万达,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让他像
其它死人那样早点安息,佳木固执地想,死人是不应该再和人家的老婆睡觉的。
    万达仍然和伊利睡觉,活着时候睡,死了以后还睡。佳木处于一种极端复杂的无奈中。
    海滨城市二十六层大厦的招标问题最终得到落实,万达带着佳木和伊利去海滨城市签定
合同。佳木想万达干吗不和伊利俩人去,他开车时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坐在车后面的万达
和伊利一脸严肃,谁知道他们下面搞什么鬼。佳木前视的眼睛看到了他们车座下面叠加在一
起的四条腿。
    佳木抽空捏了一下边上的黑皮包,坚实且棱角分明的刀、锤子、剪子、螺丝刀和启子依
次呈献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子有节奏地晃动,像跟着间音乐在打节拍。
    半夜时候,佳木企图用凉水抑制自己,他在浴缸里拼命折腾仍然不能让火熄灭,这时
候,万达回来了。谋杀第二次如期发生,它简单得已经不像是一件谋杀。佳木湿淋淋地出
来,他的一只手握住拉开拉链的黑皮包,另一只手伸进皮包里。请注意佳木的姿态,以便确
定万达后来的死亡。万达脸上绽放一朵谄媚的笑容,然后一把刀就伸进了他的心脏。事故随
血液的涌出再度发生,另一种不能称为事故的绝堤也如约而来。佳木脸泛红潮,极度虚弱地
喘息如雷。佳木在第二次进行过程中竭力避开声音的干扰,无论是刀的速度还是力度以及刀
进入后的游走都显得驾轻就熟。在锻炼中成长起来的佳木已经是个非常老炼的屠夫了。
    海滨城市的上空有一轮月亮,月光如水的夜晚,杀戮悄悄地进行。
    佳木说:“你还能活过来吗?你还能和我的老婆睡觉吗?我杀死你了,现在你已经是个
死人。我不怕你再活过来,你活过来我就再杀第三次,直到你安息为止。我杀得死你的,我
一定可以杀死你。”佳木凄惨的声音如同哭泣在夜色里弥漫,如同遭情郎薄弃的少女,在诉
说幽怨。
    其实佳木还是很害怕万达再次活过来的,他哭泣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开始了另一项工
作。我们不能忽略黑皮包里其它武器的作用,佳木用它们来拆散一台名叫万达的机器。毁灭
总比创造要容易得多,但它同样要人付出劳动。佳木有的是时间,他在深夜里的劳作,勤劳
而朴实,充分显示了一个劳动者创造历史的力量和可能性。佳木在睡去时显得心满意足,他
是个胜利的战士,他现在需要端一杯庆功的酒,去迎接他历史中最辉煌的篇章。
    因为敲门声太阳一下子就爬到了很高的天空上。敲门声在很多故事里起到决定性作用,
它表示又一场变故已经发生。而佳木的这个早晨似乎相对沉静,佳木睁开眼看到昨天的场面
仍然呈献在现实的空间里,他心里的残酷迅速蔓延。他想到他杀死万达的事实将很快被公司
里的同事们知道,无与伦比的快感让他在开门时哼起了一首歌曲《英雄赞歌》。
    敲门的当然是伊利,佳木想起她女巫一样的脸,觉得很痛快。伊利的笑容里也有很多谄
媚的成分,佳木因为心情好,所以伊利这时的笑容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佳木愉快地说万达
在房里你去找他吧。伊利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佳木已经丢下她向走廊的尽头走去了。佳木
在走廊的拐弯处停下,他期待他的悲壮将由伊利的一声尖叫揭开序幕。这一时刻神圣而庄
严,它将改写佳木的整个历史。
    再现历史的一种必然,也许许多年后还会发生这样的故事,就如佳木的现在。因此从另
外一个意义上说,我们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的影子,我们必须明白,历史与现在,将来
之间的辩证关系。
    佳木想伊利看到万达的尸体会做出的表现,尖叫会做为一个句号,结束他她与万达的偷
情生涯,那时,就要真正进入佳木时代了。佳木忽然想到少年时的那次等待并没有如愿,父
亲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按时走出家门,佳木至今仍然不懂那次为什么父亲会改变一惯的生活规
律。如此看来,历史中包含很多神密性,它注定要沿一定的方向向前发展,不容人改变。
    佳木的脸上已经变了颜色,这时候,有两个人拐一个弯出现在他的面前。伊利上来挽住
他的胳膊时,万达很谄媚地冲他微笑。
    我们的佳木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他痴迷地陷入对某种生命存在问题的思考。万达的生与
死对他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他错误地认为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黑皮包造成的。他的错
误理论后来又在伊利身上得到了验证。
    佳木在第二天天亮时按时去上班,他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来与黑皮包进行交流,他固执地
坚信是黑皮包赋予了一些武器神奇的力量。黑皮包在他眼中是一头牛的形象,牛在历史中曾
有过的神奇记录,此时都构成了他无比坚强的信念。他当然也一件件抚摸了他的刀、锤子、
剪刀、螺丝刀和启子,他的手划过它们时,他的全身都忍不住要跟着颤粟。
    晚上回家,伊利已经为他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伊利一如既往地冲他微笑。
    佳木迷失在历史对他的戏弄中了,他其实应该是个圣贤,他发现了历史的错误,他也真
正懂得了圣贤旷古的寂寞,也许几千年后他在历史中的名字等同于一些我们非常熟悉的先
哲,但他此时仍然是佳木。他的老婆伊利与万达在他面前公然偷情,他在谋杀的过程中完成
了一个俗人与哲人的转变。但这丝毫不能帮助我们的佳木,反而加重了佳木作为一个哲人的
痛苦。
    佳木带铗而歌,佳木披发行吟。
    佳木的生命在他想到最后一个游戏时进入了更高级的形式。他握紧了具有神奇力量的
刀,他的快感如约而至,却在紧要关头却步不前。佳木笑了,然后倒下,然后消失在我们的
视线里。佳木没有机会记录他创造的历史了。
    历史就是这样,由一些人创造,然后由另外一些人来记录,留给后充分考证的余地。
    而考证本身到后来也就自然成了历史,这也是我们现在和历史之间的关系。
    —————
    黄金书屋



                              粉红色窗户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