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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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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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参出虫的不要,天麻要挑大个的透明肉实的……总之,亦秋是搭进去了。
    仅仅一个月,她瘦了5公斤,原先千方百计减肥减不下来,这会儿倒是歪打正着。可
惜这毕竟不是有计划的科学的减肥,而且她又过了三十岁,一下子瘦下来,原来绷得紧
紧的皮肤失去了皮下脂肪的支撑,就像绿叶失去了水分,立即枯萎发黄,毫无光泽和弹
性可言。亦秋一下子老了十岁。
    有时在街上偶然碰着了,雅丽就说:“搬我那儿去,不给他们当保姆!”亦秋便叹口
气,理着乱发无奈地说:“我开不了那个口,瘫的瘫,喘的喘,换了你也为。”雅丽说,
“笑话!有什么好为难的,他们有儿有女,也还轮不到你来养老送终。听我的,搬出来,
否则你非累死不可。”
    亦秋摇头,茫然而酸楚,她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那是一场没有止境的劳役,可
那又怎么样呢?

十二
    对于亦秋来说,他们不仅仅是公婆,而且还是再生父母。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后,
他们供她读完高中,又读完大学,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在离婚这件事情上,他们也从
未袒护过自己的儿子,自始至终站在她这一边。她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子,无论如何做不
出扬长而去的事情,就是再苦些再累些,当牛做马,她也认了。
    “再说吧,再在还不行”。她说,提起沉重的菜篮又走了,满脚泥水。
    雅丽无声地看着,眼前无端晃着一个童养媳的剪影。
    其实雅丽不知,对于亦秋来说,最苦不堪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景昆他们回来的时候。
景昆虽然没当上副县长,可原有的国税局局长也不是个瘦职,桑塔那换成了奥迪,BP机
换成了大哥大,衣着也比过去讲究了,不再穿黑呢子大衣,穿名贵的板栗色毛领皮茄克,
露一点里面的大红羊毛衫,稳重而又朝气蓬勃。下面是一条同色的长裤,烫得毕挺。最
与过去不同的还是头发,头发从前是板刷式的平头,如今蓄长了,向后梳,抹一点油,
黑漆漆油亮亮,衬着丰腴的带着一点腮红的白脸,说不出的富贵倜傥。可惜的是眼睛是
里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水汕花碟子里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无论怎么看也都是淡淡的,
冷冷的,柜人千里之外。然而这一份从容的态度,就足以令亦秋手足无措了。每门口响
起汽车喇叭声时,她就想不要是他又回来了吧,就赶忙躲进厨房里,解下围裙。摸摸头
发,一连隔着昏暗的绿纱门向外张望。
    然而偏偏就果真是他又回来了。他高高的身材带进来一堵黑影和一股冷风,在黑影
和冷风后面,却是珠光宝气的卓伶和同样珠光宝气的罗雷。罗雷也穿小皮茄克,脱开来
里面是小绸缎子的花马甲,雪白的衬衣领子下打着红领带,头发往右边梳,也是油油的
黑黑的,露着极宽阔极陪颖的额头,他的小眼睛扑闪扑闪,过去拉着奶奶及爷爷的手乖
巧地说爷爷我来看你了,奶奶我来看你了,声音依旧嫩,甜甜的像拌了蜜。亦秋原是要
从后门逃出去的,听到这声音脚就挪不动了,泪流下来,心中爱极。可是她又不能开口
喊他,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站出来只能使他们白眼。再说,由于她常常坐在牌桌上,
罗雷她压根就没好好管过,而且上次她又打了他,她叫他他也可能不会进来。她又往碗
橱的黑影里藏了藏,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卓伶开始捧出衣物、糖果、点心、神功元气袋、三七、燕窝、人参、电热毯、羊毛
衫、棉鞋、绒裤……而且都是高档货,光糖果就是八九十元钱一斤的,可以说是极尽奢
华。可惜公婆都是淡淡的,只顾逗罗雷说话,问他乖不乖,新识了多少字,在幼儿园评
上小红花没有,末了便要他表演节目。他不干,凑在奶奶耳朵边问“妈妈呢?”奶奶一愣,
极疼爱地打了孙子屁股一巴掌说在厨房里。
    罗雷踮着脚尖轻轻往厨房里走,于是他看到了他又黑又瘦的母亲,他惊骇地站在门
口,不知所措。亦秋又惊又喜,张开双臂蹲下来感慨万千地说,“过来呀,到妈妈这儿
来。”可是罗雷摇摇头说:“不,你会打我。”亦秋鼻子一酸,说:“不打了,妈妈再
也不打了。”罗雷这才走了过去,亦秋从碗橱里拿出一条鸡腿来,母子俩说起话来。

十三
    没了孩子,外面的气氛不免尴尬起来,景昆就开口说一些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卓
伶也劝他们要多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不用心疼钱,缺什么打个电话她就送来。公公拿
着一本《中国故事》在看,只有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时间过得很慢。
    终于景昆站了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喊着罗雷。
    亦秋拉住儿子说:“别去,和妈妈住,妈妈晚上带你去干妈家,干妈给你买好东西
吃。”
    罗雷撇撇小嘴:“算了吧,妈妈一去就打牌,谁也不管我。”他开始朝外走。
    “雷雷!”
    “快5点钟了,我要回去学钢琴,下次我再来和你玩。”孩子摆了摆小手。
    汽车声终于远去,公婆没有送出去,也没有说留他们吃饭,只说下次来不要带东西
了,浪费!
    一连几天,公婆都在谈论小孙子,又高了,又胖了,更懂事了,还学着钢琴,将来
一定大有出息。亦秋还听见他们在偷偷算着日期,又是周末了,罗雷不知会不会来,一
定要告诉景昆,不要让他学琴学得太累了,小孩子,正长身子,时间坐长了不好。
    亦秋一出来,他们就不说了。亦秋明白,老人想孙子,这个家,三个大人,两个是
久病不愈的,一个是伤透了心的,少言寡语,死气沉沉,实在需要孩子的欢笑了。
    一天晚上铺床时,亦秋就说,“妈,我看景昆很孝顺你,卓伶也是个好媳妇,要不
你和爸搬过去和他们住,一来他们好尽孝道,二来你们也可以常常见到罗雷,心情一开
朗,兴许病就会好得快些。”
    婆婆显然没考虑过这些事情,当下瞪着亦秋说,“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我是看你们实在太想雷雷才这样说。”亦秋赶忙解释。
    婆婆沉吟片刻,问道:“那你呢?”
    “我?我……我你们就不要再管了。你们是一家人,原该在一处共享天伦,只因我
夹在中间,才使你们格格不入……妈,从16岁起,你们就替我操心,一直操了这么多年,
也够了,你们该想想自己的晚年了。”
    婆婆始知亦秋说的是真的,便说:“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是我们对不起你,我
也在想,总不能让你这样苦下去,下回景昆来,就叫他去请个保姆,你也该歇一歇了,
一边找个合适的工作做,出去接触接触,景昆是没有指望了,你得自己拿主意。”
    这一番谈话,原是因为彼此关心才说的,可是这一晚躺下之后,两个人都分别想了
半宿,越想越觉得凄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他们不是父母儿女,就是父母儿女,
也终是要分开的,谁是谁命里的常客?尤其是婆婆那一面,自己老了,吃得动不得,亦
秋终是外人,找着合适的人就要走的,再说她已说出要他们搬去和景昆同住的话来,虽
说是出于好意,可谁敢保证她在心底没有厌弃他们呢?人家好歹也是大学生,又不老,
长得也漂亮,走出你罗家的大门,说不定还有更锦绣的前程哩。倒是景昆,当初恨断脊
梁似的往死里告他,这会儿事情过去以后,他还是照样捧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屁颠屁颠来
孝敬她。总之,老太太是想转过来了,到头来她还得靠他。

十四
    所以景昆再来的时候,老太太就不再那么冷淡了,尤其是景昆和卓伶买了一块风水
宝地造下两个墓基,又以上等木材打制了两个富丽堂皇的棺木以后,老太太更是发自内
心地热烈欢迎,忘乎所以地大呼:“亦秋,倒茶!”直听得亦秋手脚冰冷,躲在里面进
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个偷了主人钱财的奴仆。还是卓伶会处事,赶忙站起来自己张罗。
可老太太又喊:“我早晨还剩那小半锅鸡汤呢,热热拿出来给他们喝了吧,里面搁有参,
大补。”
    照样是卓伶起来张罗,她从来不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每次来都给亦秋带一点礼物,
有时还溜进来和亦秋说一会儿话,推心置腹地讲一些女人的难处:“没当上副县长,他
不仅怨你,也怨我,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在后悔,假如不缠上我,假如不离婚,
凭他自己的本事,或许反而倒选上了也说不一定。还有罗雷,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轻也
轻不得,重也重不得,常常和景昆产生矛盾……总之,一言难尽。”这话虽然不一定靠
得住,极有可能是卓伶为了安慰她而编的,但是亦秋爱听,毕竟能平衡一下她失落的心
理。再说她也不计较了,为了看到罗雷,她倒反而渐渐喜欢他们来。
    前几天上街买菜,看到卖小狗的,她就买一只,拴起来喂在后院里,兴许这东西能
把罗雷留住,让他和她住几天。所以趁外面他们喝鸡汤的时候,她想法把罗雷招了进来,
母子俩玩着小狗。
    小狗胖嘟嘟的,浑身雪白,短嘴巴,小耳朵,眼睛像两粒黑宝石,尾巴朝上卷曲,
极优美。罗雷没玩过这么活生生的小动物,自然喜欢得要命,嘻嘻笑着,开始还怕,掐
一点火腿肠丢过去就跑,后来就敢轻轻地摸一摸,大约手感很好吧,他极夸张地大笑起
来。
    亦秋估摸着水该开了,就站起去灌水,谁知就在这当儿出事了。原来罗雷胆子大了,
去扯小狗的尾巴,那小狗极机灵地一回头,就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牙印虽小,却深,
当场渗出血来。罗雷又痛又怕,哇哇大哭。第一个冲出来的是景昆,他一把推开亦秋狠
狠地剜了她一眼。其实不出事他也会剜的吧,他对她的感情正应了物极必反这句话,自
从仕途上停步不前以后,他就对她恨之入骨。看过了罗雷的伤以后,他说:“谁让你给
他玩狗,狗会导致狂犬病你不知道?要报复冲我来,对付一个小孩子算什么?”
    亦秋呆呆地站着,脑袋里轰轰的,半天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卓伶和公公也跑
出来了,他们谁也不看她,一味地检视罗雷的伤口。
    “他还要弹琴呢。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走,你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儿?”景昆
又说。
    这时候婆婆也摇着轮椅出来了,她分明听到了景昆的话。亦秋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其他人不明白她,难道婆婆也不明白她么?可是老太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说:
“你是不该给他玩狗,小孩子,懂什么?还不快抱去打针!”
    亦秋彻底地失望了,她像凭空挨了几个耳光,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地肿胀起来,手
脚却冰冷下去,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都黑了心了,这一屋子的人都黑了心了,昧着良
心!她愤怒地解下了围裙,她只是一个弱女人,一个一贫如洗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这儿
压根没有她立足的地方。她冲出了大门。

十五
    “我早劝过你的,你不听,非要去讨没趣。”雅丽丢给她一包化妆纸,一边埋怨。
“别回去,就住我这儿,好歹咱们也还有个十万八万的,不受那个鸟气!”说着吩咐保
姆小云多弄几个好菜,再买瓶红葡萄酒,庆祝亦秋的醒悟。又找出自己的衣服,让亦秋
洗个澡,冲冲晦气,等着吃饭。
    亦秋从前胖穿不下雅丽的衣服,这会瘦能穿了,在大镜子前面一照,浴后的她,居
然那么干净飘逸。又用了一点雅丽的化妆品,清清的玉兰油,几十块钱小小一瓶,擦在
脸上就是不同些。穿着干净衣裳,舒舒服服坐在桌前吃饭,不用一会儿给公公倒水,一
会儿给婆婆盛饭,亦秋觉得轻松又不习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可是天黑之后,亦秋就坐不住了,罗雷的伤不知怎么样了,是否打了狂犬疫苗?公
公不会弄饭,两位老人有没有挨饿?重要的是中药该换煎了,有麻黄的是公公的,没有
麻黄的是婆婆的,不知他们会不会弄错……总之,诸多事务,令她越来越坐不住,虽然
婆婆没帮她说话,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大家为了关心罗雷而忽略了她的感受也是可以
理解的。
    “我还是回去吧,什么都没安排好,即使要搬出来也不一定非在今天。”亦秋说。
雅丽深知她的脾气,挥挥手说:“走走走,谁还真留你呀,劳碌命!”说着送她出来,
交给她一把钥匙一叠钱:“随时你都可以来,钱你买几身衣服,以前的太肥了,不要穿
了,真不知你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
    亦秋本能地拒绝着:“干什么呀,我真那么惨了?婆婆专门给了我钱买衣服的,是
我忙,懒得打扮罢了。”这样说着的时候,亦秋泪直往心里流,实际上除了雅丽,谁还
在乎她衣服肥了旧了该添新的了?
    最后拗不过雅丽,到底收了钥匙,钱还是坚决不要。想当初自己那么深恶痛绝地骂
雅丽只知道钱,这会儿却要她的施舍,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
    谁知公婆家漆黑一团,无声无息。亦秋心中掠过一阵悲凉,明知被抛弃了,可还是
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拼命地打着门,不为了乞求门的重新开启,而是为了发泄心
中的愤怒。
    “别打了亦秋,他们被景昆接走了。”邻居出来说。
    亦秋只得离开,像一缕孤魂,飘荡在冰冷的城中。
    最终她还是只得回到雅丽这儿来,那把几个小时前还被她拒绝过的铜钥匙,此时却
像一根救命草,紧紧被她抓在手里。夜大约很深了,她冻得手脚冰冷,自己开门进来,
有气无力地摸上楼去,只想往雅丽温暖的被窝里钻。卧室里透出一点粉红的灯光,很诱
人,充满暖意。亦秋毫不犹豫推开了门,可是她立即惊呆了,雅丽正和一男人赤身裸体
躺在床上熟睡了,那样子看起来熟睡前曾经有过一场精疲力尽的颠鸾倒凤。
    亦秋扭头没命地往楼下跑,楼梯被她踩得咚咚作响。雅丽突然间惊醒过来,正看到
亦秋转身逃去的影子,她赶忙披了衣服追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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