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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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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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周伟成换一个话题,“搞整党,担子不轻吧?”

    “是啊,问题不少,复杂得很。”赵锡平说。

    “够你喝一壶的,吃住条件还好吧?”

    “条件倒不错,”赵锡平又有些得意,“喏,还配辆‘红旗’。”

    “人家等着你对上奏好事,对下保平安嘛。我是不问国家大事罗。”周伟成双
手合十。

    “哪里,还是你这样好。”赵锡平说,“我看你这房子挺漂亮,我离休了还不
知道往哪里搬呢!”

    “算了吧!不错个屁!”谁知周伟成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一砖墙,外面搞得
花里胡哨,那是骗土包子的!”

    赵锡平一楞,但他对周伟成向来随和:“那你为什么不住老房子呢?”

    “唉,”周伟成叹一口气,“我五二年来这里,干了十八年,再回来倒成了外
来户。我过去那房子漂亮得很。我提出离休要回A城,这里干部部知道了,连忙派人
来找我。说;周副政委,你原来的房子谷参谋长住着呢,你是不是要,你如果要,
我们做工作让他腾出来。我说你们放心吧,那是公家的房子,我住过不等于我的私
有财产。他们一听,又说:那你要哪一栋呢?我们可以陪你去看看。我说谢谢!我
哪里也不看,看什么!你前脚走了,人家后脚就跟着骂娘。我按我的标准盖新房子
就是了。”

    “也是,”赵锡平又附和他,“老房子超面积。将来房费都交不起。”

    “算了吧,老赵,”周伟成又摆摆手,“人家在职的住房比我大一倍,交起房
费来和我也差不多。他们会说:这阁楼差两公分,不收钱;那间会客,不收钱;这
间办公,不收钱……七扣八扣,结果一个平方米也不超,这种事情还瞒得过我?我
也讲点实际吧。我搬到这里以前,就把我那‘达特桑’交上去了,换了台新‘桑塔
那’。我那‘达特桑’已经跑了五万公里,再跑六万就完了,谁还给你换新车?这
台‘桑塔那’又轻巧又省油,等车跑完了,我也差不多啦!你看看那个钱启军,我
劝他把红旗’换成‘桑塔那’,他非要摆那个架子,结果那‘红旗’今天修好明天
坏,接个客人半路还抛锚,说是要用‘红旗’换‘皇冠’。他还在做光绪的梦哟……”

    周伟成突然发现赵锡平有些尴尬,这才想起他的“红旗”车,倒有些不安了:
“算啦算啦,难得见一面,就讲这些不该讲的,我们这里讲这里完。”

    进进却问:“伯伯,那你干吗主动要求离休呢?”

    “老了就下来嘛!”周伟成坦然一笑,“当兵当到八十岁,不成了老油条啦?
将来挂起军衔,满街都是将军,也不象话嘛。我对有些人讲:你们就那么想当司令?
我看你们啊,一没能力,二没水平,三没才干,有的就是那些不正之风。与其你们
当司令,不如我来当司令!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当!有人就会拍马屁,这种
人我鄙视得很!没有人格,没有人气。他就是当了天王老子。我也看不起他!”

    进进很吃惊,她没想到周伟成会说这些。她认识周伟成是在七四年,那时周伟
成牢骚满腹,骂江青,骂张春桥,嘲笑所谓“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可那毕竟是
十年前!那时,年仅十六岁的她当兵被退回来了,赵锡平觉得实在对不起她,八号
文件一下来。就开始为她找出路,结果打长途找到了周伟成。周伟成豪爽地在风头
上收下了她。当她风尘仆仆、泪流满面地来到了那个遥远的内地时,周伟成亲自在
火车站迎接她,一见她便说。“莫哭,姑娘,你放心,只要我周伟成有军衣穿,你
就也有军衣穿!”这话给了她多少勇气和力量!她多么感激这个周伯伯!后来,形
势稍有好转,周伟成立即设法送她上了大学:“念点书吧,孩子,你爸爸吃亏就在
念书少。”她上大学了,她奇怪周伟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魄和能耐,不象父亲只
知忍气吞声。后来,她从一些叔叔阿姨和朋友嘴里听说,周伟成是个难得的人才,
通晓三国外语,围棋下得极好。抗战胜利后,他曾作为某地区“停战小组”的我方
代表,周旋于国民党与美国人之间,纵横捭阖于复杂的斗争当中,以他的胆识和才
智,赢得对手的钦敬。“文革”十年,周伟成“利用职权”帮过许多老战友的忙,
他善于“有理有利有节”。她更敬重他了。

    一别十年,现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是用成人的眼光在观察世界,当她听
父亲说周伟成号称“五柳先生”时,她以为周伟成现在一定象个隐士。陶渊明不是”
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吗?历来中国的读书人,不都是做官时信奉“儒家”,
不做官就成了“道家”吗?

    “伯伯,”她开口了,“我没想到你现在还有这么多牢骚!”

    一句话触到了周伟成的痛处,这话只有妻子金敏说过,想不到进进竟如此锐敏!
他不觉看了看这位晚辈人。可他从她那含着疑虑的目光里,看到的依旧是信赖与敬
重,万般思绪涌上这位将军的心头:好姑娘,你问得好,我实在是很想同你探讨一
下我自己的。是的,他真的想告诉她很多话。自从离休之后,这些话就装在心里了。
有时,他希望忘却,他愿意学习陶渊明,真正陷逸于桃花源里。可是,他也许永远
达不到那无怨无虑的“脱俗”境界,那境界对于他宛如数学中的一个极限,他最多
只能接近一个最小值;却永远无法达到“零”。因为他毕竟当了一辈子“社会的人”
——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

    他想告诉她,他同她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不一样的。她的父亲是个“现实主义者”,
他一生的道路都是从“现实”这个基点出发走过来的。他同中国绝大多数将军一样,
来自长江中游的山区,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才在黑夜里找到了穷人的救星共产党。
他们一无所有,革命,战争,对他们来说只是打碎身上的枷锁。他们接受马列主义,
是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经过了由实践到认识的过程。而他自己则不同,他接受马
列主义,是从认识回到实践的。他是先从书本上,从理论上接受了共产主义原理,
然后寸背叛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这条路,从思想上来说,也许比赵锡平那条路
更为艰巨。所以,他应当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这种理想主义就必然带有怀
疑主义的成分。这是因为理想是那么高远,现实却是那么复杂甚至低俗,若要在现
实与理想中间架起一座桥梁,这桥梁就必然由无数的问号组成。中国正直的知识分
子身上大都具有这种由怀疑而求索的特征。然而,一切事物均有其两面性,这种理
想主义既是优点,也是弱点。当理想与现实出现差距,当一个理想主义者终于感觉
到力不从心时,便可能表现为逃避与遁世。周伟成主动要求离休,难道没有这个因
素吗?当时,机关的小伙子们要为他写一篇“高风亮节,主动让贤”的通讯,他却
说:“不要胡扯淡!”这些娃娃们如何懂得他!象他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将军。在部
队里如凤毛麟角,可他离休前也还只是个大军区副政委。其实,在他那个单位,他
是威信最高、说话最管用的人。他有几个当年的同学,比他还低两届,如今都成了
中央的主要人物,如果他解放初就脱了军装呢?可他那时多么舍不得军队……

    “唉,姑娘,我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崇高,尽管我做过许多好事,但同我认识
到的相比,实在太少了。三十几年来,我咽下去了多少话!就说当年为你的事吧,
我也不象你想象的那么英勇!我了解你的爸爸,可我也考虑了三天才答复他。你来
了,我带你到司令政委家转了一圈,我是想万一有人查起来我要把他们全搁进去!
你至今也不知道吧,我也有阴谋诡计……一个人的能力实在太小了,人是很难超越
自我的,这正是人会自我悲哀的根本原因。越是到了晚年,我越是免不了自我反省,
便越是对自己不满意……”

    他多么想对姑娘说这些,但他却没有说,因为赵锡平也在场。如果将来有一天
他单独同这姑娘谈话,他肯定会告诉她的。他相信这姑娘比她的父亲更能理解他。
文化教养所造成的差异,有时比年龄的差异更难弥补……

    金敏来了,端来了酒酿甜羹:“饿了吧?先垫垫饥,今天中饭可能要晚一点。”

    “谢谢,谢谢!”赵锡平忙说,“不要搞那么多,吃点便饭就行了嘛。”

    “那老周就要怪我啦,”金敏说,“难得见面,还不在一起好好聚一聚!”

                                   十

    从周伟成家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

    “怎么样,我同周伟成关系甚好吧?”赵锡平问女儿。

    “好得很。”女儿笑着回答,父亲又在沾沾自喜啦。

    “我就佩服两种人,”每当这时。赵锡平就显得非常淳朴,“要么真有学问,
要么会打仗……”他说到这儿又刹住了,他想起了许基鑫。

    但女儿并无反应,却说:”爸爸,是不是今晚有舞会?”

    “对——”赵锡平一听到舞会,就高兴起来,“怎么,你想去?”

    “想啊,想看你跳舞,人家都说你跳得特好。”

    “谁说的?”赵锡平一边反问一边就在屋子里转了几下,“那个时候,一比赛
我就是冠军。那些文工团的女孩子都愿意找我跳。她们看我不但是个将军,还是个
东方美男子嘛。”

    女儿大笑起来,正待再说什么,电话铃响了。“保证是你妈妈。”赵锡平说着
就去接电话。

    果然是顾琳!

    “喂,老顾吗?是我呀是我呀!新年好新年好哇!”赵锡平显得那么高兴,妻
子三天两头要来长途的,这已经成了他钦差大臣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进进也凑上去。

    电话里,顾琳的声音格外响,因为加了增音,甚至比市内电话还要清楚。

    “我上午打了两次电话,没有人接。”顾琳说。

    “噢,我们到周伟成家击了。”赵锡平说,“怎么样,你身体好吗,”

    “身体不错。过年嘛,一般化,和平时差不多,每天上午学习,下午还是学习……”

    赵锡平不由得皱皱眉:“那好,那好,喂,进进在这里呢!”

    “怎么,进进来了?”顾琳的语调立即变得很吃惊。

    “她昨天突然到了,来出差。”赵锡平忙向妻子说明。

    进进拿过父亲手里的电话。“妈妈,我是进进,给你拜个年。”进进热情地叫
着。

    “哦,谢谢你,进进。”顾琳顿时温和了,“你出差有什么要事吗?”

    “搞点资料。走得太急,也没打电话告诉你,妈妈,有什么最高指示吗?”

    “哈哈哈,”顾琳在电话里发出一串快活的笑声,“没有指示,我们随便谈谈
吧!”

    赵锡平在一边立即猜出:顾琳又要开电话会议了——这是她离休后的一大嗜好。
他不由得又皱皱眉。

    果然,只听得顾琳在讲:“你不知道啊,进进,我每天不学习不行啊,我正在
学《资本论》,好得很哪,我一口气就读了二百页……涨价只能说明货币贬值,对
不对?”

    “对,对!”女儿连忙附和,“妈妈。你真是活学活用。你算得上是个马列主
义老太太。”

    “这两天我们这里又搞起舞会了,”只听顾琳又讲道,“美其名曰丰富文化生
活,其实还不是互相揩揩油呗,什么东西!你们那里呢?”

    “我们这里没有舞会,有我们也不去。”进进忙向父亲使眼色。

    “这就好,这就好。”顾琳说,“我早就对人家讲,我的孩子个个好,打击经
济领域犯罪活动,我们没有一个沾边的。改革,改革也不见得样样都改得对,搞改
革的人也有左中右,我才不相信那些大把大把捞钱的人就那么好。我告诉你,我都
调查过了,万元户不是壮劳力多,就是有后台,再不就是些搞投机倒把的家伙。不
管怎么样还是少数吧,低收人的还是大多数。不要去赶浪头,东边浪头西边跑,西
边浪头东边跑,跑到最后还是糊里糊涂。”

    “对,对,”进进从来不同母亲争辩——没有用。与其伤了感情,倒不如随声
附和,“妈妈,北京有些干部子女到特区去挣大钱啦,还有的老干部要搞什么开发
公司。”

    “热昏颠倒!”顾琳说,“我才看不上!我们参加革命就是要打倒资本家的,
我们的水平不知比资本家要高出多少倍,怎么能向资本家看齐?我们去挣那个大钱
做什么?腐蚀你们?”

    “说得好!妈妈,你的无产阶级立场确实坚定!确实值得我好好学习!”进进
笑起来。他们家的人。对顾琳的言论,都是这样对待的,反驳只会多费唇舌。

    “怎么样,很坚定吧?”不料这话竟使顾琳更来劲了。赵锡平又皱皱眉。

    可惜顾琳看不见,看见了她也不会理睬,她在家里闷得慌,她愿意同女儿聊聊:
“进进,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没事去火车站走走,看到几个年轻人,头发跟
女人一样长,再留下去,就该梳辫子了。”

    进进又笑起来。

    顾琳还在说:“反满嘛,剪辫子;搞改革嘛,留长发,中国人的头发永远是一
面旗帜……”

    赵锡平终于站起来了,他拿过女儿手里的话机:“老顾,以后再讲吧,讲多了
总机有意见。”

    “哦,”顾琳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才放下电话。

    “唉——”赵锡平叹一口气,“你那个妈妈,她最好把嘴缝上。”

    “嗨,”女儿说,“她愿讲什么你就让她讲讲吧,最极端的观点里也可能包含
着某种有价值的东西。再说,她憋着也难受。”

    “哪一天人家搞大批判,她就成了活靶子!”

    进进耸耸肩,不说话了。

    赵锡平知道这两年来,顾琳牢骚满腹。

    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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