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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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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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儿子笑了,他可以逃脱了,“爸爸,我去接妈妈,她一定拿不动东西
了。”

    “去吧,”父亲说。他也知道,苏立正在为后天(一月二日)的家宴操心:许
家的私人家宴永远是豪华的,极讲究排场的,每逢这时,便忙坏了苏立。更何况,
这一次家宴,是儿子到家后临时决定的。

                                   二

    就在许潜离家五分钟之后,一辆“红旗”车停在他家的大门口。象一阵轻风,
车上走下一位气度不凡的姑娘。她只对司机说了句“等大门开了你再走”,便去按
门上的电铃。

    一个战士把大门开开了。

    “我从北京来。我是赵政委的女儿。我专程来看望许伯伯和苏立阿姨。”姑娘
说话的神态是那么矜持,礼貌中带有几分傲慢。

    “哪个赵政委?车子开进来吗?”战士显然注意到了那辆红旗牌轿车,他一边
问一边就把姑娘往里请。一条大黑狗“汪汪”叫着从院子里扑过来。战士喝开了狗,
又向姑娘歉意地笑笑:“从这里进吧。”他走上小楼的台阶,拉开门,“首长在楼
上书房里。”

    “谢谢你,我自己上去。”姑娘的语调里颇有几分得意:原来闯进昆仑路一号
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难。

    战士退出去了。她独自往里走。可是,在楼梯口,她停下来——她这才感到自
己的心正在“突突突”地跳:周围是这样安静,静得让人害怕。她后悔了,仿佛一
个立志登山的旅人,在快到顶峰时突然低头发现了脚下的深渊,她的两腿发软了。

    “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她转而又暗骂自己,“都到这里了,还不上去?”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猛一抬腿,“噌噌噌”跑上楼去。

    “嗒、嗒、嗒”,三声礼貌的敲门声,将许基鑫将军从沉思中唤醒。

    “进来。”秘书或保健医生的这种敲好声他是早已经习惯了。怎么?站在门口
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姑娘。

    “你找谁?”将军顿时光火起来。除了当年造反派闯过他的家之外,从来没有
人敢不经通报随便闯人,更何况是他的书房。将军接待一般的客人,是在一楼的客
厅里,只是同关系密切的人交谈,才在二楼书房。这“规矩”对于所有的同僚和下
级都是心照不宜的。可面前这陌生的姑娘?警卫员干什么吃的!

    “许伯伯,我找您。”多么恬静而温柔的声音啊,音调里带着执著的追求和天
真的胆怯。将军刚刚要发作的火气消失了。

    “你是谁?”他又问。这时,他注意到姑娘身上那件马裤呢军大衣——抽去了
绒里子,还重新缝制过了。并且,他已经感觉到这姑娘的仪表和谈吐正是他熟悉的
那一类孩子——同他的儿女一样。

    “伯伯,我是赵锡平的女儿。”

    “噢?赵锡平?”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赵锡平!他在心里重
复了一名,他的心沉下来,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她是为她父亲而来的!不过,
他并不动声色,他望着姑娘那张白嫩的脸,那双秀美的眼睛和那只微翕的小嘴。她
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九岁呢——这年龄使将军的心情变得宽容,“我晓得,我晓得,
你是他的哪一个女儿?”

    “我是老六,伯伯,您不认识我,第六个。您看我爸爸生了那么多!”

    多么机灵的孩子!将军现出了笑容:“噢,老六!你那个爸爸!我只认识你家
的鲁生、淮海,反正,你爸爸给你们取的都是些时髦名字。你叫什么?”

    “进进,大跃进的‘进’。五八年生的,所以叫进进。”

    “你看看——”将军松了口气,她原来也有二十六、七了,“你要是生在六六
年,还得叫‘文革’呢。坐吧,坐吧,你有什么事吗?”

    “我从北京来,伯伯,我是专门奔着您来的。我想了解一些战役,我心中一直
把您当成一位大战役家。”仿佛过了一道关,这姑娘略略安定下来。坐在一张椅子
上。

    “噢哟,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可姑娘的话实在出乎将军的意外。了解战役?
真是这样吗?可惜你是个姑娘呢,一个女孩子,“你要了解战役做什么?”

    “研究战史啊。”

    “研究战史?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啊,我差点忘了。”姑娘连忙掏出一张盖有某军事研究单位公章的介绍信,
“我们单位派我来搞几个战役材料。”

    将军接过介绍信:“唔?还是一位年轻的军事女博士?少见,少见。”

    就象是拿了冒充的证件,她心虚了,但一种出于本能的机敏帮助了她。她立即
又从口袋里掏出好些照片:“伯伯,还有这些照片,您看,这不是您同我爸爸的合
影吗?”

    这姑娘的招数倒不少。可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却顺从地接过了她递给的那张照
片。

    照片已经发黄。不错,是他和赵锡平,那时才四、五十岁,看上去多么年轻,
多么威风,多么亲密啊。照片后面,有他的亲笔题诗,墨水已经褪色,但字迹依旧
清晰:

        廿载相识在军中,
        孟良莱芜识英雄,
        十年别后又逢君,
        巍巍不减昔日勇。

    诗写得并不高明,却情真意笃。那是一九六五年,他陪同上级领导视察部队时,
同赵锡平的合影。就在那一次,他特意向赵锡平介绍了他的儿子——许潜。许潜已
经在赵锡平的部队里当了一年兵了,可才十六岁。

    “伯伯,还有呢!你看,这几张!站在弥勒佛旁边的不是你吗?这不是鲁生吗?
这是我爸爸,这是淮海,这是苏立阿姨。”将军看照片时那内心深处的感受姑娘显
然全都觉察到了,她乘势发动新的进攻。

    将军果然更加意外——他自然记得,这些照片是五六年他休假到H城去玩,同赵
锡平照的。他过去也全部保存着呢,可一九六七年都被抄走了。

    “你家里还能有这些照片?”将军几乎要失去惯常的沉静了。

    “是我爸爸让淮海藏起来的。”

    “啊,”将军终于将头仰在椅背上。

    姑娘的心猛地提起来,她望着处在静默中的将军。她此刻已不再尊重理智而全
凭感觉,她恳求他:“伯伯,也许我这样做是在搞私人关系……可是,我不知道怎
样才能完成任务。我……”

    将军抬起头,姑娘的话停住了。将军用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姑
娘,他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好吧,我也许可以为你效劳,不过,我先得考考你。”

    “真的吗?”姑娘顿时精神大振,她挺直了身子。

    “要是你回答不出,可就不能怪我罗!”

    “那当然。”姑娘心里义有些慌——果然象父亲说的,他真要问了!

    “唔,”将军沉思了一卞,手指墙上的地貌图:“你先讲讲,新疆有多少万平
方公里?”

    “一百六十多万。”

    “多少人?”

    “两千万。”

    “唔,号称两千万,其实有两千二百方。”将军必定要重复一遍,这是他的习
惯。无论同谁对话。无论对方答得多么正确,似乎,正确的结论还得由他来下。

    “那么青海呢?多少平方公里?”

    “七十二方。”

    “多少人?”

    “大约四百万。”

    “唔,准确的是三百八十万。那么日本呢?”将军的视线突然由西向东。

    “三十七万平方公里,一亿二千万人。”

    “唔,”将军沉思了一下,“我再来问你,未来战争是什么样的?”此刻,他
想起儿子刚刚向他讲述的演习。

    “未来战争,是政治、军事、科学和经济实力的总体战争,是海陆空协同的立
体战争。”

    “在未来战争中,我军应当怎么办?”

    “积极防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知道我们一个步兵师的装备力量吗?”将军的脑海里,又闪出了儿子方才
的得意。

    “X个步兵团,X个炮团,X个工兵营,X个坦克营……。

    “我们模拟中的敌军呢?”

    “X个摩托化步兵团,X个坦克团,X个炮营,x个防空火箭营。……”

    好家伙,对答如流!将军差不多要点头了:“既然敌火力强我数倍,一旦战争
打起来,我们能胜吗?”

    “报告司令官同志,从宏观上讲,我们能。”姑娘站起来回答,仿佛真的进入
了临战状态,“我们的战略是……”

    “好啦,好啦,坐下,坐下。”将军终于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他望着眼前这
个姑娘,他那眯着的眼睛里,又象刚才对儿子一般闪出了慈爱的光辉。聪明的姑娘!
他被这姑娘感染了,这姑娘浑身上下洋溢着极大的热情;抑或说,这半年来,他本
人正在寻找这种热情,因为实际上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自己没有的东西,将
军也是如此啊。他在寻找青春,那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青春。而这姑娘身上有
青春,那浓郁的绿色的气息比儿子小潜更甚呢!或许因为她是个姑娘,而春天本身
就含着女性的温柔?

    不,似乎他对这姑娘的爱还不仅仅因为上述原自。更重要的,似乎还因为她是
赵锡平的虫儿,并且是一个这样出色的女儿!赵锡平已经从他的战友名册里消失了,
可她却带来了那些照片——他同赵锡平的合影——那往日友情的见证,这不能不使
将军的铁石心肠受到震动,因而在刹那间对这姑娘表示了超于任何人的慈爱。也许。
这也是将军要寻找的——从赵锡平那儿失去的东西,在这姑娘身上得到了补偿……

    “我们订个君于协定吧!”他终于说。

    “真的?伯伯,您答应了?”姑娘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

    “第一,你拿个提纲出来。”

    “提纲我有啊”

    “第二,我们每次只谈一段。”

    “伯伯,这我懂”

    “第三,将来你们写成了什么,拿出去付印以前,先得给我看看。”

    “当然,”姑娘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将军。

    将军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提纲:“好家伙!你干脆调我的档案吧!”

    “档案也不够,伯伯,我要找的正是档案和书本以外的东西。”

    “唔,”将军皱皱眉,念出了纸上的第一条。“‘您是怎样开始军人生涯的?’
怎么,研究战役还要这种内容?”

    “这——”姑娘有些语塞,可她想了想,立即回答道,“当然,一个农民出身
的将军,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和一个行伍出身的将军,他们的指挥风格肯
定不同。所以,要研究战役,还必须知道一点战役背后的东西——那就是指挥员本
人。”

    “好吧好吧,小鬼。”将军点起一支烟,他被这姑娘“征服”了。他开始解答
这第一个题目:

    “我是湖北人,一九一三年旧历八月初五生。”将军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带
有鼻腔的共鸣,仿佛一口古老的铜钟。

    “我没有读过一天书,姑娘。我们那个时候的生活你是无法想象的。军阀连年
混战,官府横征暴敛。从我记事开始,就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裳。记得我八岁那
年,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姐姐穿了件绿花袄,头上带着一朵小红花,可是却在哭。

    “我很奇怪,问她:‘姐呀,做什么哭呢?你是要做新娘子了吧?新娘子还不
好吗?’

    “姐姐不答,搂起我又是哭。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是被卖进窑子了。因为奶奶得了病,父亲替奶奶治病借
了一笔高利贷。还不起,没办法!可奶奶还是死了,不久妹妹又病死了。父亲说:
‘实在没法子,你去王老财家扛活吧!’

    “我去了,放半,砍柴,侍候少爷。那小崽子放学回来天天要我替他磨墨;我
呢,一边磨墨,一边就认他的课本,等他写完字走了,剩下的墨,我拿来练字,我
就是这样学了点文化。

    “我后来的文化,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行军时,我要人家在背包上放块板,写
上字,我一边走,一边认。搞到一本识字课本,真是爱不释手,哪有你们今天的条
件!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那是个好日子,著名的黄麻起义爆发了。黄麻两
县的农民武装,从四面八方涌向黄安七里坪,汇聚成两万多人的起义大军,喊着口
号,唱着歌子,向黄安城进发。那歌子我现在还记得:‘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
不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

    “我那年只有十四岁,可我也参加了起义大军。我不懂多少革命道理,但我有
一腔仇恨。听起义农民的大人们讲,我们泥巴人要夺县衙门了,要掌大印,当委员
了!要杀土豪,捣烟馆,砸窑子了!砸窑子,找回姐姐,杀土豪,不再当长工。革
命是这样的解恨,这样的火红,我不干革命干什么!

    “我们真的打进了县政府,活捉了伪县长,把红旗插上了黄安城头。那真是痛
快!

    “谁知,仅仅过了二十天,国民党军队就袭击了黄安城,不久,大批反动军队
驻进了黄麻地区,父亲忙将我托付给一位领导同志,进山打游击。

    “国民党对起义农民家属实行了残酷的报复。我母亲被他们活埋了,我父亲因
为死也不肯交出我,被他们活活剥了皮!

    “姑娘,我忘不了这仇恨!就是因为这些,我跟定共产党,开始了我的军人生
涯。”

    将军被往事深深地激动了。他吸完一支烟,又吸一支,在烟雾缭统之中,多少
往事活现眼前。六十年过去了!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宇宙是这样浩瀚,世界是这样
广博,从一个狭隘的基点出发,却渐渐地获得了一个世界。一旦回首往事,该生出
多少感叹!

    他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我什么都愿意告诉她,这也是怪事一桩!你看她听得多
专心,好几次,我见她两眼泪汪汪的。我没法拒绝她。这姑娘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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