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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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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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一大早,副市长又来了。他倒是青衣小帽,常常独个儿微服私访,不带跟
班。

    我问他:“阿是在动石母峰的脑筋。”

    他没有瞒我,“是在动脑筋……”

    “这样说来许屏还真有眼光……”我一时失口,“许屏老婆把一尊石菩萨藏在
我这里。”我想收回话来也已来不及了,副市长立时三刻要我拿出来让他看。

    “那你要保密,是好是歹,看过之后都烂在肚里。我是把你当作许屏的老同学,
人家落难,你不忘情谊,我佩服。”

    “我不会象伍玉华……”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副市长走后不久,阿朱妹跟着来了。能瞒得过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么,我们姐
妹俩共一个儿子。唉,就是两个当老子的命不好,一个归了天,一个还在劳改。

    她急不可待地问道:“钟嫂!丁南北看过之后说了些什么?”

    “人家晓得的比我详细,好象亲眼看见老许一斧一凿敲打出来的……我对他说,
这前后化了三年工夫哩。”

    “……钟嫂,你快说说,他看过之后什么印象?”

    这把我难住了。他们这些搞艺术的,心思怪,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但我是
看见这位州府太守朝前退后,左磨右转,足看了半个时辰,吁了一口长长的气,临
了,竟致于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我只好原本原样对她形容一番,不添油,不加醋。
看见一个大男人——还是当官的——抹眼角,我心里也酸滋滋的。要问我心里想什
么,实话说吧,我担心他这个官当不长,心太软的人是不能当官的。

    阿朱听我这么一说,竟也眼泪汪汪:“够了!够了!……”够什么呀!她没有
说上三句闲话又转过来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我还记得他咕咙了一句,什么八里公社的一垛什么墙……仿佛是那墙上也有
个女人的像,看到这两个像都想唱国歌……”

    “不是国歌!……一定不是!是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对么……”

    有点谱。这调子我也听得耳熟。

    “不是八里公社,是巴黎公社,那在法国。”阿朱又纠正我。

    “就算是吧!反正看他样子是翘大拇指的。”

    阿朱妹发痴似地抱着我转,还一个劲地问,他还讲些什么。我想了想,记得那
位太守问过我:“钟嫂,你看这个像有什么感觉,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能说得出
什么!老许也真有本事,一块石头,他想砍成笑就是笑,他想砍得哭就是哭,上回
那个石菩萨,看过之后,我想抱个儿子,那一定是孝顺儿子给娘做的像,懂得做娘
的心情。这回那个,我看头一眼就心惊肉跳,做啥让她两只手埋在石头里!象是
《宝莲灯》等着儿子劈开山来救她的那个菩萨。依我说,头一个看了舒服,不


    ①嘎门是江浙一带老百姓对德国人的称呼。谐GERMEN之音。
    ②罗宋是对俄罗斯人的称呼,谐RUSSIAN之音。是要刻在石母峰上么,那有多好,
祥云瑞气,山脚下还配个金童玉女,普陀山都比不上。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不操心
的娘,没有不眼巴巴盼望儿子出息的娘!后一个,叫人想得多一点……

    “你就这么回答他的?”

    “我又不怕做官的。……我看得出,他看中的是老许在劳改队里做的那个……”

    “还说的什么……”

    我这个可怜的妹子!一肚皮学问,考我做啥!这位州府太守是向我调查:造反
那几年,伍玉华给人戴纸做的手铐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当年就稀
奇,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关老爷,居然被一张纸铐牢了。我记得我还问过一位啥部
长,那时节他已经解放,大摇大摆来我的摊子上吃馄饨。他涨红脸,装作大大落落
地回答我:“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位部长也是满口斯文的呢,他打听我是什么地
方人,说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是你们家乡的故事
么?”我回答道:“我们家乡倒是有过一句蛮体面的老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
非藏垢纳污之地。可惜子孙不肖,出的陷害忠良的刀笔师爷比哪里都多!”他听我
这么说,慌得连连摆手。我也不怪他,那时节,比古比今,都莫谈国事为好。害得
他一碗馄饨也吃不安稳,左顾右盼生怕又抓去戴纸铐。我不知道这位部长如今还记
得“十年教训”么?

    “你也一五一十都对老丁讲了。”

    “难得有人同我讲闲话,我只有电话铃响才听到人的声音。我还不痛痛快快过
过嘴瘾。”

    “儿子呢?”

    “亏你心这么硬。到这时候才问阿宝……他已经心活了!你算算看,二十二岁
啦。在我们乡下,你我都抱孙子了,……这一阵,种田佬,养鸡婆都成万元户,能
叫这么个大小伙子守在这个岛子上?你没看见我家祖传的馄饨挑子没影了?!他用
着呢。你想看他就上城里去。早上在柳树墩;中午在大学门口;上灯后还到东方电
影院门口赶个夜市。不过近来电影院生意冷清,人都回家看电视罗!喏!他也给我
这个孤老太婆买了台十四时……阿朱妹,我真摸不透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心里弯弯道
道怎么这么多。现今,用儿子的钱,享儿子的福,我心里总有点过不去……如果让
阿宝在你和老许身边,兴许你们身上的灾殃不会那么多!……可是我又怕你哪一天
把他领去。”

    “他一直没有知道谁是她亲爹娘?”

    “我不能昧着良心,他懂事时,我就告诉了他……”

    “可是我还瞒着你一桩心事……”

    “孩子他爹,不是许屏。”

    天哪!我做梦也想不到此生此际居然能碰到比戏文里还离奇的这一双男女。

    “我轧过姘头。”

    “难听死了。”

    “这几天,我心乱极了……我确确实实轧过一个姘头。许屏应承了这个丑……
我不讲出来,就象恶鬼缠身,我只有把自己良心上的铁铐也罢,纸铐也罢,统统挣
断,才能理直气壮为老许鸣冤叫屈。”

    “你也对副市长讲了?”

    “根根梢梢,比对你讲的详细多了……”

    “丑死了!你发昏了!……他们知道你的底细,要看不起你的……处分你的……”

    “我还怕人家处分么?!

    “会不会影响他解决老许的事?”

    “影响了,算我又看错了人!

    唉!做人难。

    我看着阿朱躺在阿宝床上睡得又香又甜,可自己的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

    人,讲穿了,不就是吃饭困觉、生儿育女……不过这些事就象我小时候玩过的
七巧板,拼对了,是个图形,象鸡象狗,象张果老象何仙姑,只要一块对不上缝就
什么都不是了。家事国事大概也是这个道理。这个妹子这刻儿觉得拼成个图形了。
也是!无非是那块该归什么位就放在什么位吧!

    我睡不着……

    我竟又趿着鞋子到外室看了看那尊石菩萨。

    好象这会儿又看出点门道来了。但还是啥也没有看出来……

    什么饥寒交迫的奴隶呀!能吃饱穿暖就算!想这么多做啥!但她却叫你不得不
想!……

    见鬼罗!

    我还得去查看查看那盏长明灯。

                            G  副市长丁南北

    万万没有想到,被窃听了的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而窃听了我的人,却以信
息时代的速度,先发制人了。

    昨天,从石母湖归来,稍稍打了个盹,跑了几个工地和工厂。回到宿舍,婷婷
和孩子已经等我吃晚饭,这才记起今儿个是周末。

    我洗了把脸,还没有坐上饭桌,婷婷便劈头劈脑冲了我一句:“你是怎么搞的!
和一个劳改犯搞得火热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按照火车时刻表,我夫人从省城回到家,即使正点到达,离这会
儿顶多两个钟头。她从来是直接回家,从不到我的机关里找我,尤其是我晋升之后。
她古板得出奇,另有一功的臭清高,和我坐一辆小轿车都不愿意。“我不沾你的光!
现在人家介绍起我来,都忘了我的名姓……‘这是丁副市长的夫人!’俗透!我听
了都害臊。”那么,她又从哪里听来的风风雨雨?

    “陈部长要我转告你,千万慎重,不要学当今的时髦,刚上台就呼风唤雨,好
象越是把水搅浑,越有能耐……你耐心听听,不要发火!……我爸爸也说你是书呆
子做官,可又不是个风流太守的坯子!……”

    我哪里还有什么火。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她所说的陈部长和我的老岳丈,都
是省委负责同志,居然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省城里,也把我丁南北当新闻人物了。

    “你讲具体些。”我急急忙忙地说。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能讲得具体,不是谁都可以辨辨是非了!妙就妙在
似乎煞有介事,但并不具体,你们学画的,不是讲究似与不似之间才算神品么?这
个道理用在告状上,同样叫绝。你们市委伍老太太本来要到省里参加落实统战政策
的会议的,一个电话打来:‘……李燃同志不在,我实在不敢走开呀!……’这不
敢两个字用得多妙,好象你们市里已经闹起了波兰事件。……”

    我闷声不响,这方面,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夫人,比我看得清楚。她早就叮咛
过我,“你丁南北之所以几方面都凑合,就因为你不是出头椽子。现在凡要提拔哪
个敢作敢为的,风声还没透出去,匿名信就象响尾蛇导弹一个一个跟踪而至,都是
似是而非。没有办法呀,得派出人调查,即使调查不出名堂,也几个月耽误下来了。……
真叫人哭笑不得,声东击西,釜底抽薪,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法宝多得很……别生闷
气了,吃饭!吃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等和我说说。”

    我食不甘味地扒了一碗饭,就在饭桌上把许屏为何行凶的那一段,对婷婷讲了,
害得她也没有吃上顿安逸饭。她叹了一口气:“你要得罪一大批人!瞧着吧!……”
收拾起剩羹残肴,我听她在厨房里洗涤碗筷。紧一阵慢一阵的水龙头淌水的声响,
冲得我心乱似麻。

    我埋在沙发里,连儿子学习上的事都懒得问。儿子九岁了,已经上三年级,智
力不算高,打扮得倒挺入时。后屁股裤袋上还镶块小铜牌。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我在
公共汽车上看到的一个摩登女郎,她也穿一条这么紧巴巴的裤子,虽没有铜牌,却
缝块布条条,印着一行英文字,翻译过来是“请勿倒置”。生产这种裤子的人很懂
得眼下赶时髦的年青顾客的心理,贴几个ABCD,就成热门货。这块布条准是从什么
包装布剪下补上的。我当时真想对那位女郎说:“朋友,快换一条!你闹大笑话了。”
但思想斗争了半天也不敢开口。弄不好我的好意会被她当做流氓行为的,只要她嚷
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为什么盯着姑娘家的屁股看!……”我马上会被一车人
揍个半死。……即使最后解释清楚,我已鼻青脸肿。

    这会儿,我的处境不是比公共汽车上更加狼狈!还没有开口,就遭到背后飞来
的唾骂声了。有什么法子!已经挤进了政治公共车。我原先给自己订的信条是只顾
本职业务,不管别人闲事,那有多好!挤在芸芸众生之中,颠颠晃晃不也照样到站。
——无非是四年任期——我本无奢望老百姓会送我一顶万民伞。

    真叫做自讨苦吃;

    婷婷收拾完毕,坐在我对面。“你是怎么打算的?”她把孩子已经打开的电视
机的声音拧小了点。

    听听她的吧!女人有时是天生的政治家:何况是在省委要害部门进出的我的女
人。果然,她晓得的底细比我多。据她说,纸铐事件也非今天由我提起,“四人帮”
垮台后不久,就有人在市委常委会上严肃地提出过。正是这种形势,逼得值玉华亲
自去拜访许屏,要许屏夫妇证明他的做法完全为了保护老干部。后来恰恰是许屏帮
了这小子大忙,捅了他一刀,使得原来打算列入审查对象的伍玉华,一下子变成了
受害者。第二次提起这件事,是在调整市委领导班子,挑选哪个中青年干部进市级
机构的时候。这次,因为有人推出伍公子作为年轻化、知识化的代表,便有人重新
提起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段事。市委常委为此争论得很厉害。伍素碧书记还
声泪俱下地发表了一通讲话:“玉华同志的问题,作为我的身分不宜表态,‘文化
大革”命初期’,他连我都要划清界线,很伤我的心。但后来我终于理解了,如果
他不同我划清界线,就无法参加群众组织,因此也就不可能保护一大批老同志,这
一点,在座有好几位都比我更清楚……想到这点。我很宽慰,我愿意牺牲自己——
同志们,是牺牲母子之间的血肉关系呀,——来换取玉华同志政治上的成熟。请大
家冷静设想一下,如果换了别人,我们党将会受到多么大的损失!玉华同志是有阶
级感情的,对付那些真正的地富反坏右,和对付你们不同了,给他们戴的是铁铐!
这是铁的事实吧。……不过,我是主张让丁南北进领导班子……要保持一个安定团
结的局面,总是挑一个争议少的干部好……”……婷婷就象身历其境。“你们市委
常委讨论的记录,原原本本送到省委,我看过……能记得八九不离十。……看你,
发什么楞?我的丈夫和他在竞选,我会不关心么!……”

    大概做一个副市长的贤内助,也是够累的。

    她继续帮我分析局势:“……其实你们是麻秆打狼——两怕!谁都在提心吊胆。
伍老太太有头脑,她不象她儿子急不可耐,眼下也只是引而不发而已。引什么?……
引那些戴过纸铐,明知不光采却还撑着面子的人。他们中会有人充当急先锋的。……”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婷婷!我这个副市长,应该让位给你!”

    “我才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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